雾外的世界 (A)-2

眉峰

        雾外的世界 (A)-2

    老村长对他的活计做了安排：生产队垫马棚的土就包给他了。

    老村长这一安排，让瞎子一干就是十年！十年里，冬寒夏暑，一架板车累死过四头毛驴，他干得很上劲，也很机械。每当歇晌，人们时常听到山那边传来锁钠声，没个调，知道瞎子累了，吹着解闷的，他从不在家吹，那样吵。可好几次晚上，他关闭大门对狗一顿猛抽，直搞得那狗在院里疯跑疯叫，还夹杂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的喘息声。第二天，狗照例跟在板车后，一拐一拐地。终于有一天，那腿断了，成了多余甩着，那狗只好一跳一停，再一跳一停。七月的太阳火辣，那天他坐在小山丘上吹锁歇晌，窜来一条七寸蛇，吐着毒腥，只听呼的一声，断腿狗飞扑上去，死死咬住蛇身，那个晚上到家狗就中毒死了，瞎子抱着它抚摸了半宿。太阳出来，瞎子将它平放在板车上向山走去。车轮压在深深的辙里，硌吱作响。瞎子跟在后面举着锁钠吹个不停，声音从挂着眼泪的两腮挤出，象涓淌的泉水，象断壁的幽风。锁钠声引来了许多村民，跟了长长一串。到了山上，他竟放声痛哭走来。老娘下葬时他还没这样伤心过呢。

    那是第十个年头。狗死了，接下来的两桩事情让他犯晕。

    第一桩是大嫂要改嫁。大嫂受婆婆之托，这些年不曾另嫁，照顾三虎。这年秋后，村里派她去磨油。磨油要吃住在油房的。一天，侄女秀秀从妈妈那里带回两个油饼。那时的油量供应少，烧菜都是滴着用的。听到喊三叔，瞎子知道侄女送饭来了。大嫂不在家，他饿疯了。油饼的香味老远就让他兴奋，他饿狼般扑过去，抓住两个馒头。不料秀秀“唉哟”一声，转身跑了，接着传来哭声。他呆了，品觉着酥酥软软，白白圆圆的手感，是馒头啊！那年秀秀十七岁。晚上，大嫂油腻腻偷跑回来，见面两记耳刮直把他打晕了，之后哭着骂了一顿饭的功夫，临走还吐了他一脸痰水。那夜，瞎子怎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大年刚过，大嫂不管他了，带着女儿走了。

    第二桩事是老村长老了，换了新村长。老村长离任他很失落，新村长上任让他很不安。新村长的父亲，七年前曾挨过他的皮鞭。那时大家都在搞批斗，讲新村长的父亲干很多坏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所以瞎子相信他们。当满会场在喊“打倒┅┅”时，他激动了，他要打人了。那一鞭把会场气氛推向了高潮，最后工作队的人宣布：“三虎同志思想觉悟最高！”。那些日子，他戴过大红花，当过积极分子，做过劳模，很风光。现在田分掉了，牲畜也归了各家。他想那肯定是新村长冲他来的，报复他啊。他很害怕，真不懂新村长竟敢这样做事啊。那套板车跟他最亲他要了来，不过新村长还是照顾他，分他一亩三分地，就在家门口。马场拆成了耕地，离开马棚他好象什么都不会做。瞎子眼前一片虚幻，好象脑袋就是马棚，时不时跳出些欢奔乱跑的驴啊马啊。这个世界肯定疯了，他好象也跟着疯了。

    不过瞎子现在正饿着肚子，他知道，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大嫂走了。老队长退了。他得好好想想生计问题。

    后半夜，不知谁大喊起来：着火了，救火啊！这一声象盆开水，烫醒了整个村子。

    一时间，人们从梦里惊醒，浑浑沌沌向火光冲去，拿桶的提瓢的。虽然人多，但火势太猛，等扑灭已见了太阳。累得满身是汗水的人们躺在地上，看着黑呼呼的断壁，谁也不说一句话，这样的沉默凝固了足足十来分钟。“啊，这不是瞎子的房子呵！”一个女人惊得叫了起来。人们才爆发了。对呀，是三间屋子呀；那瞎子呢，瞎子在哪里！？

   “三虎哥 ───”
   “三虎弟 ───”
   “瞎侄子 ───”

    破竹般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急过一声。
    “谁在叫我呵？”随着声音，穿着衬裤的瞎子猫着腰从茅房摸了出来。
    “你个瞎……”

     瞎子是半夜解手的。躺在炕上他愁得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烟火也一直不断。后来迷迷惑惑睡着了，到了半夜直觉得热呼呼的，肚子疼得难受，他只想着快上茅房，蹲在茅坑不一会，外面一片乱糟遭，他以为新村长带人要抓他，那年他们抓新村长父亲就是这时辰。他蹲在那里发抖了，两耳嗡嗡作响，直到有人称哥道弟地叫他，才缓过神来。至于火是怎样引起的，连瞎子也说不清，大家猜肯定是他抽烟引起的。

    瞎子的生计更成问题了。昨天只想填肚子的事，一夜之间连安身都成了问题。

    新村长召开了村委会，商讨瞎子的吃住问题。最后决定，由村里出面在南山为他盖三间新房。那片地是瞎子十年里移掉十个小山丘后形成的平地。村里准备在那里办个养猪场，解决全村人的用肥和吃肉问题。瞎子的活计就是看护场子，继续他的老本行，拉土垫猪圈。他的吃喝全由村里提成，大家一致通过。

    瞎子哭了。

    瞎子感到两腿发软，他想给大家下个跪，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救火的第二年，我考上了那里的一所师范学校，我想当老师，教村里的孩子。那年临近暑假，我收到一封信，从省城寄来的。封面上一手很隽秀的字迹即刻吸引了我。展开才知道，信是离别了五年的秀秀来的。信上说她已考入省城的一所大学，她妈妈那年跟一位平反了的叔叔成了家，现在的家很安定，她想放假后回七星村看看，当然还有她的三叔。她还算是个有心人，记着这里有她的一份情结。只是马上要备考了，我没来得及复信，再说我的那笔臭字真不好意思亮出去。七月的一天，当我正帮妈妈在自家的承包地里干活，“小羽”── 一滴清秀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转身看了过去。一个女孩亭立在田头，一袭白纱连衣裙在微风中柔柔摆动，一头黑发侧束在胸前，长及裙带，一张恬恬的脸正冲我们笑呢。

   “阿姨，我是秀秀呀”

   “秀秀？！”

    我才想起那封信上说的事。妈妈很是高兴，上去一把拉住秀秀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变了，变了啊！”
    陪着秀秀，我俩上了七星渠。那天又布满了大雾，渠的对面三间房子的轮廓或远或深、若隐若显。

   “我三叔就在那边吗？”

    我点点头，正等我引她过桥时，细细碎碎的锁纳声透过雾锁飘了过来。我只觉自己的小指被轻轻拉了一下。

   “我真不想走过这片雾。”她若有所思，自言自语。

    是啊，这雾！雾的这边，雾的那边。

眉峰

::: From the post of 秋风了无痕 :::
佩服！

谢秋姐姐：好个秋风！
落叶为符，
西风作曲

眉峰

::: From the post of 雪花客 :::
那么长，我分几次才看完的~~~
为什么题目是（A）-2？难道这个系列很多很长的吗？

雪花来了啊，谢谢第一次来俺这坐客，这有菊花茶，请多来品味。
不多，计划几次发完。所以分了一下。

才尽更断笔

::: 在 眉峰 的贴子提到 :::
谢断兄，想用小说来调节一下诗词，你说呢。

是不错，诗词论坛也不完全排斥小说。

眉峰

::: From the post of 风叶凛然 :::
细读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雾！雾的这边，雾的那边"
这社会,以往,如今

谢风姐，最后这句，理解起来真是有“说不出的感觉”。这社会，这人，这环境，这。。。

眉峰

::: From the post of 幽幽灵枫儿 :::
细读这文章，真是好呢
拜读+学习都是不够的了

谢谢幽姐姐夸奖。茶房有茶，请进！

眉峰

::: From the post of 才尽更断笔 :::
喜欢这种味道！

谢断兄，想用小说来调节一下诗词，你说呢。

眉峰

谢谢. 国节过了，更加忙了，发稿可能要慢节奏呢，请大家包函才是。

秋风了无痕

佩服！

雪花客

那么长，我分几次才看完的~~~
为什么题目是（A）-2？难道这个系列很多很长的吗？

风叶凛然

细读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雾！雾的这边，雾的那边"
这社会,以往,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