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魄

凤九

绿魄
桌案上，一樽鸩茗，三尺白绫，御赐。
呢喃着，如是，也罢。
仰首，抿鸩醉红尘，相思也成魂。

孟婆问，姑娘，你可还有未了心事？
婆婆，您可还有未了心事？

迷魂汤洒了，冥蝶在黑暗中惊起，翩跹而来，争饮地上汁液，幽蓝的光芒聚成一团，恍若一盘冷月。须臾，汤水尽矣，蝶儿纷纷散去，隐入溟茫。
有。

千万年沧桑轮回，独守奈何桥畔，相思谁曾问。
我问了，她答了。我只身离去，只听得一声叹息。

飘飘荡荡，寻我归路。战乱的年月，遍野的浮尸，游离的灵魂。

我居住的那个朝代，已在瞬间化为历史，残留下的痕迹，也只是人心中一声叹息。
别苑宫墙，潇湘红楼，美人去，已成空。

王，我的王，你可还在？一曲箫籁残梅处，两岸阴阳，谁把谁渡……绿衣，我的绿衣，你可还在……

银月蒙霜，熟悉的箫声，熟悉的呼唤，把我引至这瘦雪淹覆的深苑，残枝的红梅下，我的王，我消瘦了沧桑了寂寞了的王啊！绿衣在，绿衣回来了！

碧玉籁箫落在残雪红梅中，北风卷起了血色花瓣，纷纷飘散，如若一场妖娆绝艳的相思雨，淋湿了谁的眼眸，淋湿了谁的魂魄，乱了的，是你的发髻，乱了的，是我的心绪。

绿衣，你回来了！

王，妾身回来了！

那日，兵临城下，皇城纷乱，该逃的逃了，该杀的杀了，御花园的花也被荒草埋了。绿轩楼院却依旧是姹紫嫣红的宁静，蔷薇正拆，海棠正浓。
我轻扶着蔷薇花枝，细密的刺扎在指尖，你站在一丈外，手捧着剔透的水晶盘，一樽鸩茗，三尺白绫。

绿衣，你可怨怪寡人无能？

我不答，是命。
一颗清泪落下，正落在鸩茗之中，涟漪阵阵，我看见了。接过水晶盘，指尖的红艳抹在你的手背，凌厉的指甲划出一道深深血痕，是我唯一一次的放肆。

你轻唤一声，绿衣。
我轻唤一声，王。轻轻掩上门扉，隔断红尘，最后一眼的睥见，我的王随着我的泪水也落在那一樽毒饮之中。

金樽落地，一声哀绝的浅叹随风而散。

绿衣，你可怨怪寡人无能？

我依旧不答，身已冷，泪已失，残留下的只有一片相思意，如何还能怨恨。
撩拨灯心，红烛泪落，我说，王，天寒，快披上裘袄。
你取来的银狐裘袄，蒙过了尘土，我轻轻拂去。

寒风在窗外呼啸，你却欲将狐裘披于我身。伸手阻止，恰落于手背伤痕，浅浅弧度，深深下陷。

怎至此？
只怕留它不住，下了腐蚀霰。
何苦！
为一段前尘梦，为一段相思苦。

烛芯燃成了灰烬，玉兔西坠，金乌就要东升了。
王，你快安寝吧，绿衣要走了。
绿衣，你可还来？
来。

回到阴间，奈何桥畔，孤单的老人正搅拌着她的迷魂汤，粉亮的色泽，缥缈的香甜。
婆婆，你等的人何时才会来？
说不清，一个轮回，自有他的命。
千转轮回，他可还识得你？
迷魂汤里倒映出她苍老的面庞，一个怅廖的微笑浮现，不识。

王，若我当初饮下迷魂汤，转世轮回，不再与你相识，你可怨我？
怨。

风吹残云，新月如勾。

皇城里一片喧嚣，新霸主左右承欢，歌舞酒醉，漫天烟花绽放，流光迸飞，五彩异呈。深苑中，把酒诉情，不欢而散。

一个“怨”字，讲不完的情愫，道不休的缠绵，却让我恐惧。王啊，如若是你，一碗孟婆汤在前，可会选择饮下？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答案定不比那“怨”字真实。

绿轩楼，物是人非，管弦丝竹靡靡之音，坏了我一院清幽。

倏而宫调缠绵，我映乐起舞，旋转飘飞间，月华洒落，穿透白缦习习，素指纤纤，花影烂漫，却不曾落下我的阴痕。弹指间，群臣散去，宫嫔眷走，独留下黄袍加身的霸主，痴坐于玄貂软座，目光凝定，自有一股霸气凌人，威严森森。

你是苗绿衣，前朝绿贵妃？
寝宫里，你的画像至今还在，伴我入眠。
你怎不问，为何我能见你身形？
为王之前，我曾于茅山学道，你就不怕我？
他自问自答，眼神落定我身，不似虚假。旋身，掠过新柳毵毵，踏风而去。不曾理会。

一袭幽青缀枯梅，萧萧竹籁盼君归。取来狐裘，披于你身，掩盖那凄寒颜色。
你来晚了。
妾身，去了绿轩。
是孤王无能……
我举手轻掩你的唇，唇畔上，温暖依旧，足以。
你拦我入怀，狐裘滑落，往事不提，是怨是恨，早在前尘作灰。
西窗红烛灭，月隐阴霾间。
你问，可愿？愿。

冬去春来，夏至。楼角，一株玉簪避阳而生，淡紫幽然。
你欲摘之，赠与我为发上软饰，我阻止。
花木亦又生命，何必强取，落一尸首点缀，妾身愧惧。
绿衣，绿衣，你如何能至善于此！

轻笑间，想落泪，却无泪可落。我说，为妾身再吹奏一曲《红瑶亭》吧。
抽出你怀中玉箫，递与你唇边，你也轻笑。
曲声幽媚，乱了花香阵阵，引来蝴蝶蹁跹。我挥袂潇洒，飘摇起舞，软缦不改皓洁，旋转如百合幽放，开在黑夜，月光下，直伴你华裳换旧衣，沧桑覆英容，绝顶至谷底，不离不弃，不渝。

婆婆说，人有人命，鬼有鬼途。
许久不见婆婆了，她的话一直都不敢忘却，却终不能彻悟。

我不曾将霸主要挟于我的事情道出，只是默默忍受着，被当成玩物欣赏的耻辱。

一个春天，一百个天明时分，我从深苑出来，回的再不是阴曹地府，而是霸主寝宫。他将我整个魂锁在了深宫内院，入地不得，上天无能，白日里只有躲入那帧画像，才不至于魂飞魄散。他说要还我肉身，助我还阳，我不信；他说如若我违抗，就取那深苑败君性命，我信。

他却不曾真正碰我，每每触及我冰冷的脸颊，他的手就缩了回去，目光如炬，却分明有一道晦暗划过。通常，他会颔首而笑，问我深苑幽情是否缠绵。我不答，他就大笑。笑声中的怨愤迭起，若我还是人，定会毛骨悚然，可叹，我不再为人。

对于他为何放任我夜夜深苑流连，甚是疑虑，却不得问，放不下心中牵绊，做不到决绝，我只有被人握在掌心，随意操控。

一日，他问我，我让你去毒死那深苑败君，你可愿意？

不愿。

听我回答，他仰天大笑，拂袖而去，当日未归。

深苑败君，深苑败君，他总是如此称呼我的王，语调扭曲，唤时面目狰狞，蔑视中深深的仇怨，只在四字间，淋漓尽致。
你深陷病榻，形颜瘦削，碧玉箫籁随侧左右，不时抚之，苍容含笑。笑得不明就里，无从解答。最初进宫，你尚是懵懂少年，怀中碧绿，便是此箫。你与我花前月下，歌舞升平，沾唇轻吟的，也是此箫。亡国闭锁，留恋人世时，身边带着的，依旧是此箫。

箫啊箫，若不是当日我怜你不慎落花间，拾来轻拭，如何能被我王眷顾，改红桥为绿衣，做得那绿贵妃，乘一时风光，得多年专宠。春风般拂弄着这箫籁，我含笑，却是对君语。
绿衣，孤王身染病寒，怕是不能再为你吹奏此箫了。
绿衣可以等，等您痊愈了，再为您伴箫弄舞。那，绿衣你等，等孤王魂落九泉，与你相伴。
王。

求那千年人参？如何不要那千年之雪莲呢？霸主鄙笑。

我低垂眼眉，知他是明知故问，王受我一身寒气连累，只有那至阳的千年人参方能治愈。我欲窃之，黄符当道，才知霸主早有预见。
前朝余孽已基本殆尽，那深苑败君留着也无用处了。
他是故意激我，我却无力招架。
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绿衣啊绿衣，你以为你还有资格与我谈什么条件？
我黯然，转身欲回那帧秀像。
绿衣，或者该你叫做红桥，红袖的妹妹。

我惶乱回眸，惊慌失措。

红桥啊，你可还记得你那香销玉殒在冷宫中的姐姐红袖？当年你们一同进宫，你姐姐玉骨冰肌，韶华绝代，立刻就得到了少年帝王的青睐，不久怀上胎儿。若不是你怨毒嫉恨，一纸匿名告红袖与人通奸，身怀胎儿非龙种却是孽种，她如何能被打入冷宫，你又如何能有机会光华多年。

你就是那盛长林？你总算记起来了，红桥。可叹我与红袖情深意切，相敬如宾，却被生生拆散，生离死别。可笑你有一张与红袖如此相似的脸庞，心肠却如蛇蝎歹毒，红袖被你骗了，你的王被你骗了，甚至连我，也差点被你骗了。

我垂手不语，目光淡定，那些悔悟早在那年那月随着一樽鸩茗饮下，毒落断肠，身死魂在，情在。

原本我把他软禁，是想好好折磨的，却发现你回来了，回来的好啊，我放任你夜夜与他幽会，让你身上寒毒沁他体肤，蚀他肺腑，你这初为鬼的笨蛋，却不知如此竟会害死了他。盛长林哈哈长笑，狂妄狰狞，自有一股哀绝凄寒。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害死了他。当初就知道。
立时，那张狂的笑声就停滞了，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仿佛在说，没想到，你竟能狠毒至此。
那你为何还来求那千年人参？
我不语，朝着画像飘去。

绿衣。
一声仿似叹息的叫唤从屏风后逸出。王，我的王啊！
你苍白羸弱的身影几乎是蹒跚着，慢慢走近。泪痕犹湿，泪水却已被抹去。眼神中，是怨是恨，是爱是怜，错落交杂，百转千回。

王，我……红桥，你可知我发过毒誓，红袖沉冤昭雪之日，便是你红桥魂飞魄散之时！一把利剑从盛长林的手中脱飞，带着阴森诡异的乌光，迎面刺来，我不再辩解，只是等待那一刻的破碎，彻底了了相思。

忽然一个黑影飞扑而来，挡在我面前，利剑应声而入，穿透胸膛，是你。

绿衣啊，你可记得，我曾要你等我，等我去了九泉，与你相伴！一字一句，在你的唇上伴着鲜血漫溢开来，萦绕在我心尖，紧紧攥住，深深的疼。

有温热的水从我眼眶中掉出来，吧嗒，吧嗒，掉在地上，竟然是泪。王！
倏而一阵风啸，遍地浮尘，在泪落处，洗开一道幽径。

盛长林痴疑地看着一切，谋划在手的过程，始料不及的结局。你牵着我的手，缓缓陷落在幽径之中。
长林，你有治世之才，好好治理这一方疆土，红袖的事情，孤王和绿衣，来世再偿还！他坐倒在地，不断呢喃着，红袖，红袖，我可算是为你报了仇怨？红袖，红袖，我可算是为你报了仇怨？

幽深黑邃的阴间，黄泉路上，鬼哭魅嚎，你始终牵着我的手，不离不弃。我原以为就此你我做一对鬼夫妻，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可是，无二爷出现了，一袭白色儒服，一把白色折扇，挡在你我面前，笑容下，锁魂绳呜呜做响。
阎王殿，判官笔落，一切无所遁形。

奈何桥西侧，婆婆手中的搅棒停歇了，给投胎转世的灵魂一碗忘却前尘的迷魂汤，饮下，洗出一身净白，一片虚惘，所有恩怨情仇，尽矣！

我私入阳间，终究逃脱不过崔判官的铁笔神勾，地狱名单中，添我一笔，也是便当。如此，我被押解，路过这还有一至善老妇幽思情深的奈何桥。

正欲回头，却睥见你的身影，飘飘忽忽来到奈何桥畔。我站定，任凭鬼差怎样推拉牵扯，只是看着你，缓缓飘去。

一碗迷魂汤，孟婆端在手里，微微颤抖。你四方打量，迟疑不定。

喝吧，忘却前尘，再世轮回，又一段红尘梦寐。

我终于被鬼差扭转了身躯，锁魂绳锁住我的身，燎烧般的疼。王，我的王，一碗孟婆汤在前，你可会选择饮下[/color]？曾经我问不出口，因为明知道是如何结局。

缓缓飘走，去向溟茫。

忽然，冥蝶乍起，黑暗中亮起点点幽蓝，纷飞而去，向着奈何桥的方向。

何处一声幽叹，又一个甘愿沦为孤魂野鬼的痴儿！

顾不得身上疼痛，我再次转身，你飘飞远去，去的却不是轮回池。眼睁睁看你消失在黑暗，我却笑了，我知道，你在等我，你在阎王殿前许诺过的，等我千年万年，等我从深深的地狱出来，再执手天涯。



奈何桥头，那轮冷月随着汤水尽矣，悄悄散去。

子尘啊，子尘，我等你千转轮回，无论前世坎坷，为你斟上一碗迷魂汤水，你饮下，我安心，等待几十年后再为你洗去尘埃。可如今，我赠你的箫你还不曾遗弃，我期待你不渝的情，你却给了别人……

箫声传来，是那一曲《红瑶亭》，渐渐，浅在梦中……

凤九

复2：呵呵，不敢掠美，是个朋友的文章，很是欣赏，拿来与诸君共赏。
复3：呵呵，谢谢提醒，似乎是可以改编为一本戏的。
复4：谢谢鼓励。
复5：那碗汤，可是要仔细考虑好哟
复6：是了，我已给了作者心底最深的敬佩之意
复7：嗯，同感

1468109

凄美！~~~

江雨飞舟

很美的作品,
应该给作者送去深深的敬意.

西厢待月人

我想喝汤.........

风叶凛然

好长啊,好美哦...................

吃猪的狼

戏曲?哪个朝代啊?

秋风了无痕

美文，学习

凤九

燕子，亦或是绿衣
你将我带入了幽冥
却独自隐入了阴山的影中
留我孤魂在十殿中无助地穿梭寻觅
寻觅着一个曾经的承诺
尽管那个承诺有了千年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