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驼背房客

九野

      两年前，老邻居们一哄而上地在各家院子里大兴土木，或盖平房或起二层，成了大大小小的房东，我也续了几间简易房出租，驼背张家二哥驼背李家三弟驼背赵家五叔相继成了我的房客。
      出了我们这片胡同儿，新拓宽的小街对过儿有两家小酒辅子，张家二哥就在不大的夹缝儿里搭个小棚子打饼子卖早点。张家二哥是先来的，带着个有点跛脚的女人，满口的西郊话。张家二哥不怎么爱说话，女人更是少言寡语，腕子上还带着一串黑不黑红不红的木珠，说是求来的。
      李家三弟是城北的，因为县政府规划，拆了父亲留给他的老宅，等着还迁。他在一家老得不能再老的澡塘子里给人做理疗按摩，每天开着个电动轮椅早出晚归地忙活。搬来的家用东西不少，不但有书，而且有一把剑。
      赵家五叔是最后来的，因为小孙女念了离我家很近的县高中，就进城摆了个修车的摊子，顺便照看孙女的生活。这个爱唠叨的老头儿眼里最值钱的是黑框子里老婆的照片，说她是东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走得太早了。
      在三个人里边，张家二哥是略高的一个，生下来就驼背，圆驼着，象多了一块肉瘤；李家五弟是最年轻的一个，小时候大病成了驼背，斜驼着，一副不服气的架式；赵家五叔不壮不瘦不高不矮，弯驼着，那是叫日月压的。
      从张家二哥的屋里有时会飘出香火的味儿来，李家三弟的屋里灯熄得很晚，赵家五叔很少在屋里呆着，一有空就院里院外地走走说说。
      张家二哥那边很少吃肉，李家三弟很少开灶说跟朋友出去吃却从来不会油腥酒气地回来，倒是从赵家五叔身上时不时地能散出些淡淡的酒味来可从来没见他买过什么正经菜。
      赵家五叔在孙女放假时会回去住四五天，李家三弟会在春节时晚起两三日，只有张家二哥两口子从没回去过，春节时会闷在屋里过了破五。
      张家二哥的女人每天总是要早早起来把我家几乎没有了的院子扫了后才跟在男人屁股后头出去，李家三弟每天总是要跟所有的人打上一次招呼，赵家五叔每天总是最后一个出门，出门前要把已经看完的报纸或者杂志交还给我的母亲，并且以“老太太”三个字作开始说上三五分钟新闻旧闻的话。
      三家房客就这样过着各自看似平静而有规律的日子。
      可是这样的日子在农历六月二十九这天发生了变化。
      那天是星期一，中午回到家后母亲突然对我说张家二哥早上没有出门儿，他的女人不见了。
      我点上烟抽了两口，然后去敲张家二哥那屋的门，赵家五叔从那间嘶嘶拉拉响出炒菜声的屋里探出头望过来一眼，我没有太作理会，径直推门进去，见张家二哥佝偻在床上，木呆呆地盯着屋角一张旧桌子上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小尊佛像，佛脚下金黄色的炉里香灰已经冒了尖，旁边摆着一本佛的故事书，还横着一盒儿供香。我问了他两三遍，他才低哑着说出了缘由。
      半夜里她推他醒来说梦见了披袈裟持钵盂的佛陀率弟子前来，她身边的一个驼背的小孩子欢喜地迎上去后背立刻直了，她也要迎上前时却醒了，埋怨我平日里没有跟她诚心地烧香诵经供奉跪拜，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屋门，一直坐到窗户透进一丝亮来，就说，我要去迎，要问问我们的孩子现在在哪里，要问问你的背，要问问我的脚，要问问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要问问我们将来去哪里，然后慢慢穿上衣服就走了。
      你怎么不拦她。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安慰他几句，说我去派出所报个案。出门时顺手拿走了那本故事。
      派出所小刘来我家问了张家二哥一些事情，做了记录，让签了字，拿回去汇报。
      赵家五叔端进来一碗泡面，哑巴了似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李家三弟进来后讲了一大通散碎的话，他说，道曰今生佛说来世，人本肉体，养生而后成仙，我父亲听一个盘发着袍的道长说过，李真果练道受戒，访名山祖师，得内丹妙法，道成正果，施以妙药愈其母眼瞎背驼之疾，一世行医行善行节约，终身爱国爱道爱和平，八十四岁功果圆满，羽化仙都，这就是修肉体而长精神，你象我，现在就是暂居陋室而不觉寒、且存小疾而无有病，张家二哥你不要想太多，大概她平时也有个方向，我们都去找找，我的朋友们也都可以帮着找找，她不会走太远，肯定能回来的。赵家五叔忍不住地捅了他好多次，他才收住了口。
      张家二哥倒好象来了点儿精神，起身要去找，我母亲劝他吃了再走，他胡乱地往嘴里扒拉了几下，对我说，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棚子和屋里的东西，然后就唉声叹气地走了。
      晚上，我家的小院比往日更安静了一些。清淡的夜光搅着不远处新拓宽的小街上传来的零散的杂声浮在院里，我和母亲还有赵家五叔搬来小凳散坐着说话，不由地就拐到了张家二哥的事情上。
      母亲问，可怜的女人，这两年竟然没听她说过孩子夭折的事，她真的能梦到那些吗？
      我说，那本故事里有一个佛陀治小孩子驼背的事，她想多了自然就梦到了类似的情节。
      母亲又问，倒是那孩子讲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道啊仙的，平时没这么多话，怎么忽地一下好象成了个有大学问的人。
      我说，那是他父亲用心良苦，给他留了很多能用得上的东西，城里的老户人家到底不一样。
      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赵家五叔一眼，母亲先发了话，你今天话怎么少了，咳，我们娘儿俩说这些背长城短的，你别多心啊。
      赵家五叔挠挠灰白的短头发，哼哼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老太太和你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啊，没事儿，我倒是想起你家杂志上的一个笑话：
      一个能说会道的神父在教堂里歌颂造物主的伟大，他问信徒们说，你们有谁敢说天下有哪一样儿东西不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这时，从教堂的角角里站起来一个驼背的人，他问神父说，那你看我这个驼背是不是不怎么样？神父马上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一个驼背，从曲线到造形，都是上帝最完美的杰作。
      谁也没有笑。
      有听不明白的，有想不明白的，也有太明白的。
      难得的一阵风吹进了窄到几乎没有了的院子里，隐隐约约地飘过来《感恩的心》，那缓缓的曲调。

譬如朝露

温馨的辛酸。

金灿

百姓生活平常事。写的很细很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