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零六年的九一八

九野

      背疼。周一早上，这可不是好消息。
      我套了茄克去单位。遇到的人都来关心我，你热不热啊。
      热吗？我想，我又没吃多了。嘴上客气一下：好象有点感冒，吃了两天药，戒了两天烟。说完自己都臊，戒烟是真的，哪有吃什么药，一肚子牛羊肉。
      上火着凉了吧，对面的女主办细声细语地说，把这个冲着喝了。白皙的手放过来一包板蓝根颗粒，很清爽的包装。
      哦，吃着药呢。我假正经地没动那个小包，面无表情略为佝缩着肩膀听其它人在说些什么。
      长脸部长一板一眼地继续讲，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爬下起来，再爬下再起来，动作是有那么一点点象，方向不是向西藏的，倒也没什么人围观，我也就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我想他是疯了，我撇了一下嘴角,信徒们那真是扑倒全身用心丈量朝圣路的，他懂什么，知道点皮毛，一定是因为不顺心的事魔症了，这些年……
      电话哗哗啦啦地削了我正准备冒顶的笋尖，盯一眼来电，我赶紧屁颠屁颠地去胖领导办公室听指示。
      返回来立即进入摩登时代卓别林程序。恶毒地磨着笔尖，把时间一滩滩地流到纸上。凶狠地戳着号码键，切齿咬耳地跟电话那端的阎王小鬼儿们理着一个个麻团线头。呷一口寡淡的纯净水，顺便让腾出的细雾润一润木涩的眼睛。
      方脸司机眯眼疙瘩肉地笑过来，喷一大口烟又假模假式地嘶嘶着，真的一根儿也不抽？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他，边儿去。对了，你们这组怎么没上路。
      抓安全、查超员，十一黄金周快到了，杀一杀违章气焰，象公安严打，狗年也整猴鸡事，老套路，不是没有制度，大概是国人难治难渡，有几个会象那个疯子放弃灯红酒绿的生活糊里糊涂地扑倒在地呢，别人都是鬼子溜子地想办法动脑筋偷奶，他却是脑子进奶，倒是比进水高档些。
      我手里做着些烦事，耳边飘着些费话，脑子里忽然掠过《连升三级》里的一个包袱：我问的是你的小民！赵本山瓦楞着脸歪出一句：我小名儿叫狗剩子。
      我让她把写的几页子东西送到文印室，看她白皙的手接过起身出去，我把那小包抹进抽屉里。
      一忽儿就吃午饭了。
      嘴里出溜着炸酱面，听电视哇啦哇啦地响，出访，爱滋开吐，挺扁活动，新片花周杰伦成主角，中国女篮不敌捷克，我躲在车里手握着香槟，阿杜很投入地从牙缝儿里眦着动情的歌儿，那些吃了药的少男少女们更是眼放光芒坚定地向他挥舞着大棒，只差越活越年轻的刘晓庆一声号令：把他打蒙！这河本不深，别人也没事儿，是陈小二太自以为是了？我可不会七八国外语，也还吃着炸酱面，不能忘本，不会忘本，没钱去忘本。
      中午莫名其妙地没睡着。
      闷闷沌沌地窝在办公室椅子里不想动。文印室过来签字，一个文件，两个文件，三个文件。我懒懒地问，还有两个改完没有，再出一份草底，我看看再说。
      那支白皙的手伸过来，我知道透支了，你先签了，下月我再报，仍然是细声细语。
      我郑重地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签字。对她说，我去灰头委员那里一下，你盯一会儿。
      敲开灰头委员办公室，迎面窗户嗡地炸过来高音喇叭里的喝斥，公安？没听清喊什么，踱过去探头一望，交警。回头对纹丝不动的灰头委员说，这几天交通秩序是好了不少，出租黑车停了，没牌照的车不见了，红绿灯又占领规则高地了。
      能坚持多久？灰头委员侧侧身，接了我递的烟。你不抽？
      我摇着头把火打过去，倒也是，有些车是那些头头脑脑们的。
      灰头委员嘬了一口，一阵咳嗽，你这家伙骂人不带脏字还带拐弯儿的，头脑们又不是XX的，怎么会干这种事儿。
      他那一幅早已看惯了的吹胡子瞪眼像，还是惹得我心里发笑，你可是把我狠狠地推沟里去了。
      手机恰恰恰地唱起来，我看了一眼号，合了盖子，直接去找长脸部长。
      一进门就斜在沙发上问他怎么个事情，他三三四四地说了，并递过一个稿子给我。
      门呼地开了，瘦领导一屁股坐到电脑前，唰唰地打开某个网面，看看，这家伙真不是东西，刚有小孩儿没几天，老婆自杀了，让娘家出钱，不然就不给办后事，遗体告别念完祭文没事儿人似地溜一边儿抽烟去了，老婆的女友气不过给了小子一巴掌，他当场又闹不管火化安葬的事儿了，真他妈的不够成儿。
      我跟长脸部长扎堆去看，姓名性别家庭住址单位电话单位领导手机电话一应俱全曝光出来。喝，上海人，烧几个小菜疵疵的上海男人不会有这事儿吧。哪儿啊，农村的。昨晚江西台播了。金飞吧，那档节目真好，金飞不光讲法，更讲德，不象有些台法来法去的，不从德性上分析，法是个屁……
      嗒嗒嗒，苹果脸儿闪进半拉身子，冲我说眼镜部长找你。我把没说出来的话连那稿子卷了往回走。碰到胡子领导问我，今天你少上网，少聊天，小心有人骂你。我一头雾水地对他笑了笑。
      眼镜部长在我对面坐了，问我今天没抽烟？
      我指指烟缸，两棵，别人的，你来了我更不能抽，不然你又要退到门口跟我说话了。
      他说把月底上报的总结共享了，你给看看改改。
      我一晃脑袋，你写的不用改。
      他问起上路查车的事儿，我说有效果，也说明底层管理有问题。
      咳，他伸出食指点着，明摆着，时间一长叫拉拢了。
      外面起风了，天也阴下来。我推上窗。正常现象，大环境就这样儿，我们就得一把手亲自抓，隔了层就出问题，要跟外国人干，哪一层都服贴得很，怪圈儿，但就是改变不了。
      电话又叮铃铛啷地响了。是她，背景音很噪杂，细声细语也高了半度，他开车过来了，马上要下雨了，我先走一下。哦，嗯，行。嘟嘟嘟嘟，那白皙的手把手机挂了。
      轰隆，轰隆。几声闷雷穿进来，空气抖得人心里发慌。
      我一边去开灯，一边继续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都是打游击的好把式，话说回来，一旦出事都来声讨司机超员，怎么不追究坐车的人，明明人满了还要上，不是自己找死嘛，没有不懂的，都是心存侥幸，煤矿死人，那些人也知道条件恶劣，为了生活为了钱啊，谁不想着花天酒地活一把，拼命干吧，管得了活到什么时候，什么守法，什么维权，没用，不过也不错，国家同情保护弱者，死了都有二三十万，也算给子女留下点东西。
      大雨点子叭叭叭打在玻璃上，恨不得直接敲进我的脑袋。
      眼镜部长用那副没边儿的镜片子晃了我一下，我得上去看看，窗户没关。
      看他匆匆地闪出洞开的门，我没有听到走廊里叮点儿的声音。静得可怕。
      快快快，黑脸司机冲进来，胖领导今晚攻关政府，还有几个同乡客户要来，咱俩接待同乡这拔儿，我送你去酒店，然后去接站。
      风里的雨说停就停，灰蒙蒙的人们罩在灰蒙蒙的气色里在回家的路上游移着。
      酒店里的灯很温馨，我跟几个细腿条条的小女生有一句没一句搭讪着点菜，一杯茶没喝完，黑脸司机稀哩哗啦地引进来六七个高高矮矮的人，互相寒喧一通落座。
      接下来无非是桄筹交错，鱼飞鸡舞，野珍海鲜，苦辣甜酸，我也由不得破了三天不到的戒吞云吐雾起来，表示一番欢迎，感谢一番支持，问候生意兴旺等等，夸赞性情豪爽云云，又莫名其妙地讲到西方人少宗寡祖的合作方式，讲到东方人家族亲朋容易失落的感情，要不是黑脸司机提醒，我恬着个关公脸不知要瞎侃到什么时候。
      安顿好这一干同乡客户，我才告辞回家。
      晃晃颠颠地扎到电脑前，不搭调地跟分不清男男女女的人们打着游戏，不时地瞥一眼黑头黑脸的网友们，恍忽间觉得自己的手十分苍白，觉得背疼是长时间斜着坐的缘故。
      猛然听见客厅电视前的女人在骂，丢人现眼的，呀呀，呀呀！我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定定神站起来刚要诚惶诚恐地出去看看，又传来更响的一句，这些个畜生，竟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不知道九一八是什么！
      今天是九一八？我签了几个文件？签的是九一八？忽然又想起胡子领导的话，我叫九野，这个是不是很招人骂？搭着的茄克落掉了。
      恶心。快去厕所，这可不是好感觉。

金灿

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