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皎皎，蔷薇处处

永远的第一名

　　 念研究院时，认识了一位北京师姐。闲来聊起故国山川，我纵可纸上谈兵一番，还是惭愧不已。多年来的暑假总有事情，名胜去得少。只记得一九八一年到庐山避暑，回来之后就上了小学。师姐说：「这么巧！八一年夏天我也去庐山了，是看施鸿鄂、朱逢博伉俪的演唱会。」「是吧！那年在庐山，我也和母亲去拜会过他们呢。」

　　 二十年前的记忆还很清晰。走进一座林木扶疏的小别墅，只见两位歌唱家正在大厅中练习声乐。朱阿姨动情地唱着〈橄榄树〉，施伯伯弹着钢琴伴奏。遇到一丁点瑕疵，施伯伯就在钢琴上敲一个和弦，说：「再来！」于是，她又重新唱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时，母亲低头向我耳语道：「看，这就叫『严师出高徒』。朱阿姨以前是施伯伯的学生。你以后学习也要像他们那样认真才好。」

　　 休息的时候，朱阿姨见我拿着一本新买的《绿野仙踪》连环画，故意逗我说：「把你的书借给我看，好吗？」看她笑容和善，心里很愿意借给她。不过买这本书时，母亲嘱咐我一定要看完，不然就不再给我买新书了。现在连一半都还没看完呢。我腼腆地摇了摇头。这时，施伯伯笑着解围说：「好了，不要逗他，让他乖乖看书去吧。」于是，大人们聊着天，我就坐在一边看起书来……

　　 「可怜的孩子，」师姐装出一副怜悯的神情道，「去了庐山竟然都没听演唱会。」她说那次演唱会的现场震撼力是难以言传的。最难忘的，是两人合唱的〈鸽子〉﹙La Paloma﹚。第一段中文对唱澄净如加勒比蔚蓝的海水，第二段西班牙语和声明暖如哈瓦那天空透明的云彩。当然还有施先生压轴那首〈我的太阳〉﹙O Sole Mio﹚。在最高音时，这位戏剧男高音的喉咙好像汇聚了炽热的太阳能，把满音乐厅的空气激荡熔化成万顷透明的岩浆；从观众席上看去，他那身穿黑色礼服的高大身影也随着岩浆而流动起来。

　　 我那时太小，没能有机会去现场欣赏。印象深刻的，倒是从朱阿姨的录音带专辑中听到的〈蔷薇处处开〉：

　　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公教蔷薇处处开，是教人们尽量地爱
　　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蔷薇蔷薇处处开

　　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大地就是她的嫁妆
　　只要是谁有少年的心，就配做她的情郎
　　……

　　那时不知道〈蔷薇处处开〉是四十年代的老歌，只觉得它的旋律和朱阿姨有一种说不出的般配。直到现在，每当听到〈蔷薇处处开〉温婉柔美的副歌部分，总会想起她那双满涵笑容的眼睛。再和龚秋霞的原唱版本比较，反倒觉得后者小提琴那碎花般的华彩伴奏，美则美矣，却把春天女郎妆扮成一位申礼自持的世家闺秀，未及朱阿姨清丽活泼的诠释了。

　　 一年后的暑假，才在一场电视音乐会中观赏到施伯伯的演出。第一曲是〈玛丽亚•玛丽〉﹙Maria Marí﹚。对于我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言，只觉得音乐美妙，意大利文的歌词可是一点都不明白。在母亲的从旁讲解下，这位男高音终于以他嘹亮的歌声，首次将我的思绪带到了意大利的拿波里――深蓝色的夏夜、靠港的渔船、狭长的石板巷。古老的两层楼房上，窗口透着绰绰的灯影。阳台上，长春藤形的铁栏映着满月的光芒，鲜花从栏间的缝隙中韡韡下垂。这时，黝黑而俊朗的青年拿着曼陀林，在阳台下唱起歌，轻盈的6/8拍子随着凉风的韵律穿巷而过，一直荡漾起海港的波浪。第二曲是〈黎明〉（Mattinata）：

　　黎明穿上皎皎的衣裳，替朝阳打开了大门
　　白昼用那玫瑰的手掌，抚慰丛丛鲜花缤纷

　　神秘活泼的力量下面，世界万物生机蓬勃
　　而你呀，却酣睡在梦园，忧郁的我徒然放歌

　　请也穿上皎皎的衣裳，为你的歌手打开大门
　　哪里没有你，就缺少光芒，哪里有了你，爱情就诞生

　　当我再度把困惑的眼神投向母亲时，她说：「瞧，刚才那可怜的小伙子就在马路上守了整个晚上，一直到了天亮。而姑娘呢，却还在房间里睡得很香。小伙子并不气馁，继续唱着歌，要姑娘起床看太阳。」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我们上一节音乐课，喉咙都有些干了。要是足足唱一晚上的歌，那多累啊！您不是说过吗，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才能玩通宵，平时是要早睡早起的。再讲，这姑娘又不出来跟他玩，他还干等一晚上，那多没意思啊！」

　　 上小学时，国文课远远还未有「小学生应否谈恋爱」这样的作文题。回想母亲当时为了培养孩子，竟如此耐心地讲解这些情歌的内容，真是难能。多年以来，回想起施伯伯演唱的〈玛丽亚•玛丽〉和〈黎明〉，依然感觉得到他明快热情的歌声中播射的夺目金阳。唱到深情细腻之处，这具穿透性的金色又变成一轮明月，温润如玉，映照着相思者的愁肠九转。可是，在遥远的海隅，嚣尘和海风却不断啮食着记忆中的歌声。

　　 进了研究院，偶尔翻阅八十年代初期内地的旧杂志，才知道朱阿姨演唱的〈蔷薇处处开〉在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习惯在肃杀中度过冬天的一些音乐工作者，不能理解为甚么要把这类「旧社会」的「黄色歌曲」找出来重唱，有的人甚至把矛头指向了她的演绎方式……然而，她录制音带的举动无疑是开风气之先的；而力排众议的勇气，也和施伯伯背后的鼓励支持分不开。这首陈歌辛在一九四二年为同名电影谱写的主题歌曲，旋律乐而不淫，歌词丽而不俗，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喜爱。即使在肃杀的冬天，蔷薇的种子也已静埋在人们的心壤中，等待着春天来临，破土而出。正是朱阿姨春风般的歌声，拂去了人们心中的创痛，让赤地下酣眠已久的蔷薇种子发芽、开花，开出一片红光亮霞。

　　 二○○一年夏，到上海检核论文资料，与施伯伯相约在一所西餐厅会面。我一眼就看到他。施伯伯微笑着，平和地说：「二十年不见，你长这么大，我都认不出来了。而我呢，也老了。」停了一下，他又道：「你朱阿姨本要来的，后因临时有演出，今天要赶去松江。」原来，他俩虽然都退休了，每天仍然一起切磋音乐，余下的时间开课授徒，偶然也会应邀演出。

　　两位音乐家虽已步入黄昏的年龄，他们的天空却仍是皎皎的黎明。在黎明中，他们用美妙的歌声，编织出一座烂漫的蔷薇园。因此，二十年的时光并未在施伯伯的脸上留下太多迹印。那是皎皎的黎明、处处的蔷薇，抚平了岁月的蚀痕。光明、芬芳，透过他的眼帘灼上我的脸。在里面，我找到了记忆中的太阳、朝霞、鸽子、海洋和吉他的弦音。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拥有过它们，而现在，又失而复得了。

作者：Earl_Nickowl
首发天涯社區閑閑書話

媛儿

　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公教蔷薇处处开，是教人们尽量地爱
　　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蔷薇蔷薇处处开

　　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大地就是她的嫁妆
　　只要是谁有少年的心，就配做她的情郎
　　……


　黎明穿上皎皎的衣裳，替朝阳打开了大门
　　白昼用那玫瑰的手掌，抚慰丛丛鲜花缤纷

　　神秘活泼的力量下面，世界万物生机蓬勃
　　而你呀，却酣睡在梦园，忧郁的我徒然放歌

　　请也穿上皎皎的衣裳，为你的歌手打开大门
　　哪里没有你，就缺少光芒，哪里有了你，爱情就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