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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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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27 10:57: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老母九十八岁了,身体还是硬梆梆的,也没跟谁打招呼,就一命呜呼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岳天明吸啦着拖鞋去楼上驮母亲下楼,准备梳洗、吃饭。可他唤了几声,母亲就是不答应。房间静得跟早春的地窖一样,土豆和红薯们的芽苞撕破了面坯钻出来的声音也清晰入耳。岳天明没有料到母亲那声在人世历练了近百年的呼吸,说断就断了。昨天都看见她还拈着线穿针眼哩,怎么就……
岳天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像爆竹碰上了火星一样,包装完好的心脏突然炸裂开来。
“丝丝,快,妈没用了……”岳天明用手试了一下母亲的鼻息,很快冲下楼去。
尤丝丝在卫生间里浆洗一件发霉的衣服,赶忙跳起来,说:“怎么啦?”
“妈没用了,要料理后事……”
尤丝丝不自觉地解下腰上的围裙来,说:“那赶紧去喊童老子,你们前天看的那块地,怎么样啦?”
“好好好,我这就去!那地,童老子说不错,就葬那吧,再要找也来不及了……”岳天明说完,就出门奔镇东头去了。
尤丝丝不知该忙什么好,她胡乱地搓了几把衣服,就拧了起来,爬到楼顶上去把衣服晾了。返回二楼时,她去看了岳王氏的死态。那老太太除了没有呼吸,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病痛的折磨,竟是这么静静悄悄地走了。尤丝丝不禁有些感伤,鼻子像受到召唤似的抽动起来,眼眶也随着湿润了。
门前的街道车声隆隆,镇上又开始建造一家花岗岩厂了,巨大的锯石材的设备正源源不断地从外地运了回来,厂房在这之前就已在开发区竣工了。江湖也被镇里派往外地去拉设备去了,车子还在路途上。雷佳依也到外地去进制胶的甲醛去了。孙女和孙子一大早就去上学了。尤丝丝一个人跟婆婆这具僵尸共处一室,有一丝丝恐惧在内心深处升起。
今天是墟日,街道上聚集了从山坳的四面八方赶来当墟的人。尤丝丝的家门口就是街市,每到当墟的日子,生意人就从芳塘和凰岗这几个临近的镇里赶来,占据了桥头和新建不久的农贸市场。尤丝丝的补鞋摊就设在家里。有几个村妇走进来,他们从袋子里取出鞋,那显然是破了需要补的。
尤丝丝说:“今天不补,我家老人过了……”她说话时,眼神里透着悲凉。
为了给世人一个告白,尤丝丝从橱柜里翻出一挂鞭炮,在灶口钳了一粒火星,在门口点着了鞭炮的引线,“噼哩啪啦”,一阵鞭炮的炸响把这个清净的早晨推向了嘈杂的边缘。岳天明踩着鞭炮的尾声归来,他说:“童老子就来了,他在家里刷牙,扒几口饭就会过来……”
“得先请几个人帮忙,准备给老人洗个澡,去杂物间里抬出棺材来,还有厨房里也得请师傅和帮工,我得去信用社取钱,幸好今天是墟日,得赶紧买上些菜……”尤丝丝这样说,岳天明也就有了主见,开始张罗请人的事了。
街坊人人都忙,叫谁合适呢?叫谁都不合适。这么大好的天气,耽误人家的工,就是抢劫别人的钱财哩!
岳天明还是喊了左邻右舍关系不错的几个青壮年和老人。他们是陆青山,黄牛牯,东岭牯,邓烈;帮橱的女人,岳天明叫了姚寡妇,耷妈,秦香莲;掌铲子的,只好叫彭胖子,那要骑自行车到几里外的垌鞍去喊。先吩咐他们抬了棺材出来,再差东岭牯去喊彭胖子。
一会童老子来了。几个女人动手跟老婆婆脱了衣服,用湿毛巾擦洗了一遍已经老皱得缩水一样的皮肤。女人们一边擦洗,一边体味着这具已经没了生气的尸体,脑子里都在想着自己死的样子会不会有这个老人这么从容……他们很奇怪,怎么跟死人靠得这么近,竟没有一丝的恐惧感呢?这也许跟他们正在着手一种仪式有关,这是为一个死者入殓做着最后的整容。人都有一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一旦自己死了,不也是要别人来收尸入殓吗?
姚寡妇做着脱衣穿衣的工作,跟一个死人脱衣穿衣她还是头一次。跟死人脱衣穿衣比跟婴儿穿衣脱衣要麻烦一些,婴儿的手呀脚呀是软的,而死人的手呀脚呀却是硬梆梆的。她觉得跟死人换衣服很好玩,这让她想到生的同时也想到了死。原来死离一个人其实很近,近得就如隔着一张纸。她帮死人脱去那身平时穿在身上的蓝色衣裳,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像是要去赴宴一样。
姚寡妇尽心尽意地为逝者穿戴整齐,她的眼睛留心地看着岳天明进进出出。一看见这个男人,她心跳的频率就会加速,这个男人可以说有一半是属于她的。她爱这个男人,因此,愿意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包括婚姻。自从她跟岳天明好上后,姚老三下落不明,她也没打算跟别的男人重新组合家庭。这对她有些残酷,但她甘愿如此,别人管不着。
棺材抬出来了,童老子指示他们停放在大厅一侧。大厅中央是决不允许停放棺材的,中央逢子午,冲太岁,一旦违背,主家当场就要倒人。岳天明在棺材的一头点上油灯,据说死者告别阳间来到阴间,一路漆黑,需要一盏灯给她照明。陆青山,黄牛牯,邓烈几个人把洗抹得一尘不染的老婆婆抬着轻轻放入棺材里。一个人死了,有这么一口棺材睡,就算是极大的奢侈了。
岳天明臂上套着黑纱,头上扎着白布,黑布鞋上也缀了一朵白花。他走在路上,这个镇上凡是相识的人,都要挨家挨户地去报丧。老太太在人间最后逗留的时间需要热闹,他不能让老太太在走入阴曹地府前觉得孤单冷清。




岳天明和童老子又到前天察看过的地上去求证,以便最后确定安葬老母的地点。他们望下阳洲走了一刻钟,那是一条长满青草的田塍小路;一边是田地,一边是河流。两个人的脚步碰落了无数蛰伏在草里像晨露一样的虫子。河流在前面拐了一个大弯向垌鞍方向流去,童老子说:“整个唐舜河,就算垌鞍以上这一地段风水最好。而垌鞍以上,又属下阳洲这块最为金贵。”
一会路蜿蜒上了一座小山,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地攀升起来。走到山垭上,就丢了路,朝山岭上爬。在山岭上,放眼望去,岳家坪就像大地衣襟上的一只扣子般清晰地横陈在河岸上。河湾把小镇牢牢地圈住,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那新开挖的一块裸露红土光芒的地方,就是镇上最新引进的一个出口烟花厂项目。那是个年产千万元的镇里重点项目,大量的硝酸钾将从外地源源不断地运来,在这里沉积以后将组合成各种各样的烟花产品走向世界。
童老子脚下的山头被剔得精光,种上了绿油油的茶叶树,翠嫩的叶子已经被纤纤手指采摘过了,只剩下老叶密密匝匝着。翻过茶山,前面是一座长满灌木的小山。
两人扒开灌木丛,来到一个窝钳一样的山窝子里,童老子指着山体跟岳天明分析道:“这是大飞蛾龙,远山中间高,两侧低,像一只飞蛾形。龙头住处两脚分开,包裹穴地。这种格局要求枝脚不能反转向外,又要求飞蛾的头部必须高出两翅,否则就不成飞蛾形。如果在平川地带或靠近大江大河之处,主后世吉昌,但如果枝脚反侧或蛾头低平,便不是吉穴。你看,这山的枝脚像窝钳一样,里面包裹的就是真穴……”
“就选这作为老娘的长卧之地了,再要找也来不及了,还是及早让老娘的尸骨入土为安吧……”岳天明觉得这块地也符合自己的心意,就这么敲定了。
童老子和岳天明在灌木丛里探寻着穴位。穴位是天然生成的,在山体上会生成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平坦处会有一个地方微微隆起,那就是穴位了。找到了穴位,童老子就从衣袋里掏出罗盘来,双脚略为分开,气沉丹田,然后,将罗盘放在两胸之间的肚脐位置,罗盘在双手的大拇指间轻轻转动,直到磁针静止下来,与天池内的丝线重叠在一起……他用“飞线定中宫”法确定了此穴的方位是坐丁向癸……
岳天明从后腰上取下柴刀来,将穴位四周的杂柴砍去,穴地上顿时明亮了一层。
“回去吧,下午就叫人来挖穴……”童老子顿了顿又说:“依我看,得这地的后人,发外姓,主女儿、女婿、外孙女发达……”
“发外就发外吧,要重新选地已来不及了,就是我死时,你得为我寻一块好地,那时就再不要发外了……”岳天明似乎打趣地道。
“寻地要缘分,不是你想要就能找到的。‘福人得福地’,老古言就是这么说的。你岳兄弟福气好何愁寻不到好地呢?”童老子说。
两人走来路回去,走到山顶时,河水又明亮在眼前。童老子又有话了,他说:“……山情水意,你看,有那湾水,就有这山;有这山,就有那湾水。山为阴,水为阳,所谓‘无阳不生,独阴不育’就是这个道理……世界万物原本就是由阴阳化育而成,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世界之大,不过阴阳化育而已。人也如此,有阴有阳,才有人类的长存。看山水也要识得真阴真阳,才能尽晓乾坤真消息也……”
童老子一番世外高论,令岳天明油然起敬。听了这番话,突然有灵窍顿开、大彻大悟的感觉。童老子能把学问做到这个份上,一向自傲的岳天明也开始对他五体投地了。




岳天明回到家中,就安排八仙们到刚刚看准确的地穴去挖墓。岳天明另有事情要忙,这事就由童老子带人去挖了。岳天明抽空去邮电所,发了一封电报到湖北给四妹天碧。
此前,天碧的两个漂亮的女儿曾按母亲的描述找到了湖南老家的飘蓬村,乡亲们告诉他们老家发生的悸变,他们的外婆也还健在,几年前被他们的小舅舅接到江西去了。两个女儿是专程来找亲人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就按图索骥找到了岳家坪这座小镇。岳天明见到了四妹的女儿,犹如见到隔了几十年的四妹的身影。岳王氏听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喊她外婆,禁不住老泪横流。一家人抱成一团,演绎了悲喜交集的一幕。两个女孩的名字很好听,大的叫金笛,小的叫银笛。金笛和银笛的嘴很甜,他们见了江湖就喊“表哥”,见了瑶瑶就喊“表姐”,见了琪琪就喊“表妹”。那时候雷佳依还没嫁给江湖,但看了两个玉人儿似的女孩嘴里说着酸酸甜甜的湖北话,心里有几分羡慕,就对瑶瑶说:“你的两个表妹就像画上的人儿似的……”
瑶瑶突然多了两个美貌的外地表妹,心里喜欢得不得了。金笛和银笛也欢喜瑶瑶的漂亮和热情,一下子就成了勾颈的朋友。亲戚是要走动的,不走动就会生疏,在岳天明的授意下,瑶瑶和琪琪后来也去了湖北的这位小姑家里。他们是坐火车去的,那当然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他们第一次坐火车了。他们下了火车又换汽车,下了汽车走了很久一段泥路,才到那个叫灵泉的村庄,见到了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姑姑。姑姑显得又老又黑,全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漂亮女人模样。但细心的瑶瑶还是从姑姑的体貌特征上发现了她曾经拥有的美丽轮廓,这不得不让她感叹岁月的刀子是那么无情,也印证了姑姑经历的是怎样的生活。他们看见了个子高高、颧骨张扬的姑父。除了与已经到过自己家里的两个表妹重逢外,瑶瑶还见到了另外的两个表弟和年龄更小的两个表妹。姑姑多产,有六个孩子。有六个孩子的家庭,生活还能好到哪去呢?那个时代,也难怪得,人们除了大量的生育孩子外,没有别的什么活可干。反正是集体劳动,出勤一天有会计记分,做事磨洋工,做好做歹是集体的事。再说,那时候,也没有节育措施,人们除了把大量的精力花在床上外,就是收获成群结队的儿女了。
瑶瑶和琪琪在姑姑家里看到的是真正的贫穷。厨房和猪圈共处一室,破门破窗破板凳……瑶瑶和琪琪去的时候正好碰上老天下雨。屋外大雨倾盆,屋内就小雨叮当,把全部的木盆、木桶以及能装水的坛子都凑上,还不够接那些从年久月深的瓦里渗入下来的漏点。这场屋里下雨的闹剧,在瑶瑶看来,算得上平生所见的一大奇观……
瑶瑶和琪琪回家,向岳天明报告的实情就是“穷”。“穷”的程度说出来令岳天明大吃了一惊。
瑶瑶说两个小表妹穿戴的是金笛银笛穿过了的旧衣服,那不算什么,所有多子的家庭都一个样。但说到姑姑为了让她和琪琪睡个好觉,姑姑和姑父竟整宿整宿地坐守天亮时,岳天明心里焦急了。瑶瑶开始还不知道,有个晚上起来小解,才发现这个秘密。原来姑姑家总共才两条破被子,她和琪琪金笛银笛共睡了一床,另外四个孩子睡了一床,两个大人只好与劳累共守黑夜了……
尽管姑姑苦,却不肯苦了孩子。她养了几个天仙一样的女儿……这让瑶瑶啧啧称赞!
岳天明后来给天碧寄过一次钱,不多,二百块。他从自己一家六口挤出一点钱来接济天碧,也算是做了一种努力了。岳天明也有老有小,三个孩子,要成家的成家,要读书的读书,凡是需要用钱的地方,都有一只魔爪伸在那等着。只是妹妹天碧比他的日子过得更苦罢了……




胡月泉接到岳父的电话,就骑了辆摩托车载着琪琪怀抱着婴儿来了。琪琪跟奶奶有很深的感情,人在街口,眼泪就沱流。一进门,就大哭大叫,本已哭得烂桃一样的尤丝丝也陪着琪琪嚎了起来。姚寡妇和耷妈几个女人连忙把母女两人拉开,劝他们保重自己身体要紧,“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吧……”
江湖一到小镇就听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不等卸货,就跑回家来。看到家里一片忙乱,他悄悄躺在床上流起了眼泪。他想到奶奶都九十八岁了,还差两年就满一百岁了,真是可惜……想着想着,竟睡过去了。一路劳顿的他,最想的还是枕头。
雷佳依也回来了,她一进门看见家里悲伤的场景,禁不住哭了几声。别人把她拖开,她一边走,一边更加放声哭起来。姚寡妇和几个女人劝道:“不要哭坏了身子,活人要紧……”雷佳依这才慢慢停了哭喊。对于雷佳依来说,哭只是一种形式,一种门面,江湖的奶奶,该痛哭的是家婆尤丝丝,不是她。她的适可而止,正是她的聪明之处。
瑶瑶是最后回来的亲人,她是上午接到母亲打的电话后,就连忙赶回来的。到娘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三四百里路程坐了八九个小时车。一路上她怨恨车速太慢,恨不得坐飞机回家。白河没回来,他要照料生意和两个已上小学的孩子。瑶瑶在路上就已经哭过几回了,回到家倒哭不出声了,加上一路上受了点风寒,喉咙哑哑的,她伏在盛殓奶奶的棺材上发出一串绸缎撕裂般的声音。这串声音附和在尤丝丝、雷佳依和琪琪的哭啼声中,立刻成为一个家庭最为悲切的壮景!亲人的眼泪和哭嚎是有着非凡影响力的,瑶瑶回来给家里造就的哭闹声,让一些在家里帮忙的女人和老人也不禁揩起了汩汩的眼泪……
老母死了,作为儿子是要守灵的。后天就要下葬了,他要陪伴母亲走完这最后的人世之路。夜深了,左邻右舍的街坊都回家歇息去了,远客也已经困了,被尤丝丝安排到房间里的床上或地铺上睡了。儿女们都不肯睡去,要陪岳天明守灵。但岳天明坚推不肯,他说:“你们的婆婆是我的母亲,守灵应该是儿子的事,你们的父亲跪了,就等于你们跪了。我是你们婆婆的儿子,是不能不守灵的……你们睡去,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大家没办法,只好听从父亲的。
岳天明跪在蒲垫上,默默地注视着专为母亲点的那盏长明灯,那微弱的火光一眨一眨,跳荡着,像母亲的眼睛一样照耀着他。岳天明不停地给火盆里添加纸钱,纸钱烧着后化为乌烟,飘散在屋子的上空,像幽灵一样弥漫在屋内,增添了一股萧瑟凄冷的感觉。
跪了不知多长时间,岳天明终于累倒了,侧躺在地上瞌睡起来。突然,一阵冷风把他吹醒,他打了一个寒战,想坐起来给火盆里添纸钱,可怎么使劲也没能爬起来。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以为是一场梦,用手揉了揉眼睛,那灯还是一眨一眨的,不像是梦。一个个黑影鬼魂一样地在棺材的周围转动,有高的有矮的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全都赤裸着身体在他的面前晃动。他努力搜索着,这个场景在他脑子里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对了,在大山里……是他们!是他们知道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来向母亲送行的……他想努力爬起来,但浑身酸酸的,怎么也用不上劲,他掐着自己的大腿,掐着自己的脚板……他想喊,喊天国,喊天粮,喊天玫……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最后,他终于站起来了,可是眼前却只剩下一盏孤灯,一口棺材静静地躺在暗夜里……门是敞开的,他追出去,街上除了丝丝凉风,什么也没有。他在地上搜索,希望发现蛛丝马迹,可地上的水泥街道,根本不可能印上什么足迹……
岳天明懊悔不已,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连自己的亲兄仔妹和侄儿侄女们来跟老母送行也不知道,真是罪该万死!他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作为惩罚。
下半夜,岳天明怎么也睡不着,他一会想到童年,一会想到少年和青年,一会想到饥荒……总之,是那些时候留存下来的有关母亲的模糊记忆。他想到了他接母亲到江西来的情景,母亲当时是不肯跟随他来的,她说百年后要埋在湖南老家。没想到,母亲在江西一呆竟二十余年了,母亲临死也没提要埋在湖南的事,岳天明当然只好将她埋在江西了。湖南虽是她的故土,但她毕竟在江西生活了这么多年,也对这块土地有了深切的依赖感。母亲把尸骨留在江西,无疑是对岳天明在这块红土上成家立业的最高奖赏!




第二天,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有扎花圈的……远亲近邻们腋下夹着几刀土纸,那是奉送给死者到阴间花消的钱币。岳天明家此刻是镇上最为热闹的一户人家,每来一个客人,执事人就会取一挂32头的短鞭点着,甩在门口的街道上,噼里啪啦地炸响。轮不上做事的就扯了桌子一边喝茶吃瓜子,一边打扑克。八仙继续去山上挖墓、劈路,为明日抬棺上山到坟头下葬做准备。岳天明请来了乐队,屋子里顿时唢呐鼓乐齐喧,给死者的肃穆造就一些热闹而悲壮的气氛。
下午太阳落山时分,从一辆进山的班车里走下来一对老人。穿着打扮是农村人的装束,他们一路打听岳天明家的地址。一问岳天明,镇上人就知道这是来奔丧的了。就指给他们看,“望马路笔直走,前头分岔处,上坡,走几十步就到……”
两个老人走到三岔路口,就看见街道旁有户人家门口摆满了花圈,桌子也占了半边街道,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就知道那就是岳天明家了。
他们专程从湖北咸宁来奔丧,不用说,这是天碧和她的丈夫了。自从天碧嫁到了灵泉村,就再没出过远门。这么多年来,甩开腿来走路,一走就是几百里,还是头一遭哩。要不是自己老娘死了,他们是不会投奔到这里来的。他们习惯了走家里那圈着十几亩地的田塍,习惯了跟猪和鸡鸭打交道……但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老娘死了,能不来送葬吗?天碧想到自己出去都三十多年了,一个人孤苦伶仃流浪异乡,最后才找了个男人做依靠。男人和大多数村人一样穷,但男人有力气,一家伙让她生了那么多孩子。头一个孩子才学会爬,第二个孩子就又出生了,接二连三地生养孩子,她都不知道什么是苦是累了。每天要拼死地做活,才能不至于让孩子们挨饿。从天光磨到天黑,天碧连镜子是什么样都忘记了,更别说自己的容貌是个什么样了。直到这次要出远门了,才拣起女儿的镜子来照了照,里面一个白发老太婆呲牙裂嘴地朝她瞪着眼睛,把她吓了一跳。她朝身后看时,并没发现她在镜子里看见的老太婆。心想,自己碰上鬼了。又照,那个老太婆又冲她竖眉瞪眼起来,还有些微愠的样子。她愤怒地站起来,再看身后时,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她想一定是自己遇上鬼了,害怕得把镜子扔到了禾场上,摔成了八瓣。丈夫看她这个样子,忙问她怎么啦?
她说:“鬼,鬼!”
丈夫不信,跑去拣了镜子的残片,说:“哪来的鬼?”
“是老娘的鬼魂,我看见了,一头白发,还冲我变脸发怒呢!”
“莫不是你看花了眼睛,把自己的影子认作你娘的模样了?再照……”男人说着,把镜子的残片递上来。
她接了,一看,那白发老太婆还在,就扭头冲男人吼道:“鬼真的缠住我了……”
“既是你自己老娘要缠你,就让她缠好了……”男人说着也伸头过来看,突然惊叫道:“那个白发老太婆不是你自己吧?”
“啊!”天碧抢了镜子的残片到手上,朝自己的脸上左照右看,像不认识似的说:“真是我自己?我有这么老么?啊老天……”
“你还不老,你想再嫁一次呀!你都是六个孩子的妈了……”男人损她道。
“啊,我老了……可我的妈才死呀,我不该这么老的呀……”天碧有些不甘地说。
天碧照了镜子更坚定了去江西奔丧的信念。自己都老了,还不出门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出门了。老娘死得也是时宜,自己还能跑动,可以去替她老人家送行,真是她的福分。她早就想看到哥哥一家子了,老娘的死成全了她,这得谢谢老娘!老娘肯定会责怪自己不孝,这么多年都没去看望她,是该遣自己的鬼魂来吓唬吓唬她。一想到自己老娘的鬼魂,心理还是有些发虚。
在路上,天碧突然想,当初要不是逃到乡下,而是逃到城里,是另外一个城里老太婆收留她,而这个城里老太婆也恰恰有个儿子没找对象的话,她的命运又会怎样呢?那当然现在就是个城里的老太婆了,也能像城里人那样早晨起来可以在公园里打太极拳,可以每月领一分退休金,可以牵着孙子或外孙上幼儿园,可以……
唉,要是能重新来一次,她肯定会选择另一种活法。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对于人的一生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啊!
天碧在哥哥岳天明家里看见了女儿曾经跟她描绘的街道、楼房,还有哥哥一家人的面貌。妈妈在哥哥家里生活得是很幸福的,所以她能长寿,这跟哥哥创造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有关。她明白,同一个人,只要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就会有不同的人生。




天碧不等丢下包袱,就伏在母亲的灵柩上痛哭起来:“妈呀,我苦命的妈呀,你也不等我这个不孝女来看你一眼,就闭上了眼……你的女儿有三十多年没见娘面了,等要见时,你却永远不会说话了……天呀,你是怎么主持公道的呀?怎么就不许我们娘女俩见一面呀……我的妈呀!这么多年,我是一直都在想你呀……只是你苦命的女儿命苦呀……啊哈哈……啊……我生了六个讨债的儿女,每天要为他们做牛马,我不得空闲来看你呀……啊……现在,你死了,我到哪去看我的娘啊……啊哈哈……”
能不哭吗?几十年没见到自己亲生母亲的面,见到的时候却不再是活人了。跑了这么一大餐路,为的就是这场哭。她是母亲灵柩前惟一的女儿,能不挥泪吗?
尤丝丝和瑶瑶琪琪雷佳依都加入到了这场哭的闹剧中。为死者哭的,都是死者的至亲。天碧这场哭是有生以来最为悲壮的了,还有那么多人陪着她哭,她当然得更卖力了。其他哭的人,只是死者的直系亲属,而只有她才是死者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现在,生她的人死了,尸体就横陈在她的面前,她能不伤心吗?她的手奋力地扳着棺材的接缝,她要打开棺材看看自己的母亲几十年后的模样。她没有成功,棺木严丝密缝地合拢着。执事人看见这一幕后,请示童老子后,慎重地打开了棺木让天碧看见了安详微笑的母亲。虽然是短短的几秒钟,天碧的脑子却好像突然回溯了几十年时光。要不是怕她的眼泪过多地落在尸体上,打湿了母亲的新衣,她宁愿匍匐在母亲身上永远不起来。还是童老子说话了:
“盖上,盖上,把孝子们拖开……”
几个男人便上去,把天碧架了到一边去,连忙把棺木盖重新盖严实了……
几个女眷把天碧扶到内室,攀家常去了。悲伤罩在他们的脸上,尤丝丝拉着天碧的手说:
“姑姑呀,我们做了几十年的姑嫂,却是第一次见面……要不是娘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上呢!”
“嫂子呀,过去不知哥哥和你到了江西……我小时候,跟哥哥是最玩得来的兄妹了……后来,由于家里贫穷,我就早早嫁出去了,嫁的人家又不好,就跑了,一跑就跑到湖北去了,自己也不知道。跑到那里就跟这个男人结婚了,一结婚就生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等孩子大了,我们也就老得皮打皱了……嫂子呀,我的福气不如你呀!看你跟哥哥过的日子,简直是神仙一样哩……”天碧泪眼爬挲地说。
“上次金笛和银笛来,看见你生了这么两个画儿样的女儿,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日子慢慢过呗,什么难事都会过去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孩子大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尤丝丝安慰道。
“是啊,苦的时候,总想着有好的将来。可等到将来到了,不仅没盼来好日子,将来的将来还不知又会是什么日子呢……”天碧喃喃地道。
晚上,岳天明依旧守灵。天碧的男人也要跟岳天明一块守灵。岳天明劝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坐了一天的车,累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那哪成?天碧几十年没见自己的亲娘,我是女婿半边崽,也从没尽过一分孝道,冤枉做了她一世的女婿……现在亲娘去了,我代天碧陪陪她是应该的……”
岳天明见自己妹夫赵大根很固执,就不再坚持,让他陪在旁边。赵大根跪在火盆前,手拈着钱纸不断添加到火盆里去,那冥钱便化作了烟灰腾向空中,向人们未知的那个世界飘去……
岳天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打了一会儿盹,醒来见赵大根还在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赵大根见他醒来,就说:
“……你睡着啦!哥,你睡着的这会儿,我看见有一帮阴司里来的判官和小鬼在母亲的灵前转悠了很久才散去哩!开始,我吓得胆战心惊,后来看他们只是围着母亲的灵柩转,就拼命地烧纸钱,让他们多拿些纸钱走,你看纸钱……都快给我烧完了……”
“判官?小鬼?……他们是不是光着身子的?”
“是,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全都光着身子,披散着头发……我不敢多看他们,只是拼命烧纸,求他们早点走……”
“我知道了……”岳天明望着灵柩拜了又拜道:“妈,你在这个世上的所有儿女们都来看过你了,你老人家可以安息了!”
赵大根大张着口,不知岳天明说的是什么。岳天明说:“你看到的不是判官也不是小鬼,他们是天碧的二哥和三哥还有姐姐……”
“那,怎么可能……”
“他们活着,只是生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们在深山老林里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岳天明说话时,嗓子已经很沙哑了。




童老子一早就来到岳天明家,眼睛落在门前的挽联上,这是他前天和岳天明从墓地上回来写就的——

烟雨凄迷万里香花凝血泪
音容寂寞清溪流水是哀声

他对自己的字有些自恋,那是小时候练就的硬功夫。他本是块读书的料,可是自己的亲爹早死,母亲改嫁,他的学业也就耽搁了下来。从湖南逃荒到江西,他进了官山垦殖总场东槽林场当了一名林业工人。干着砍伐林木和修造森林的勾当,经他的手不知有多少林木被毁。森林毁了,哪能说造就造得起来呢?除非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人类在这里绝迹了,那森林有可能重新茂盛起来。童老子后来看不过森林在他手上流血,就辞了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做起了买卖来。年轻时,他就喜欢风水,看过峦头方面的书。他的悟性很高,从峦头书中,他悟出了大自然的内核就是阴阳大构造。自然是伟大的,它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河一洲……都不是无故乱长的。长出来,就有其特定的意义。识得了阴阳也就认识了世界。世界万物所以能存在,都是因为有了阴阳的相互结合。
后来,一场病终于使他放弃经营了十几年的小店,到湖南拜师学艺,终而学成了理气一端。地理,是门古老的学问,它与中国的古文化贯穿在一起,仅理气一端就需要运用周易、八卦、五行、罗经、九星、斗首、神煞等诸多学问,童老子五十多岁学艺,凭着自己的兴趣爱好,终于钻进了这门被多数现代人遗弃了的古老学问里。
童老子学以致用,很快,镇上和村里人在造房、葬地这些大事上都依靠他。他说这块地好就是好的。他是行家嘛!镇上的人当然信他。镇上有几家请他葬过坟后,家里不是孩子考上了大学就是转眼发了财的。这就让童老子的名声陡然响了起来。镇上人开始对这个掐指推算阴阳的老人另眼相看,把他尊为通今博古的学问家了。他走在路上,别人总是迎上前跟他打招呼、递烟卷。乡亲们有个什么疑难事体,总是来请教他。岳天明就缠着他跑了好些山场,看了无数的地形,但好地总是藏得严严的,不会轻易露脸。岳天明跟着童老子也学到了一些峦头知识,还在童老子的指点下看了一些真正的地形,让他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岳家坪的周围,就有犀牛望月、狮子咧舌、老虎跳关、回龙顾祖、双凤翱翔这些经典地形,可惜,有的被人为地破坏了,但这些地形的构造确实是大自然的绝景。这些地形,平常人每天都与它相见,但不经行家点拨,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也不识得。
下葬的时辰,是上午九点一刻。幸好是个大晴天!由八仙们抬着棺木,后面蜿蜒着送葬的人群,紧挨着棺木后的是孝子贤孙,他们的哭啼声夹杂在唢呐和喇叭声中,显现出极其悲壮的色彩。除孝子贤孙们以外,街坊邻居们也加入了送葬的队伍,只是他们并不显得悲伤,他们的脸上被太阳照着,就像去参加一次集体劳动一样轻松。
队伍顺坡而下走到桥上,看热闹的人群站成了两堵墙。也有平时跟岳家交情深的,手上提着爆竹,在灵柩经过时点着,一路上,爆竹噼里啪啦地炸个不停。灵柩过了大桥,翻过一段山坡,再走就是山路了,起初还算宽阔,再走就是羊肠小道了。
八仙们等孝子们嚎累了,唢呐也停下来的时候,嘴里就唱开了——

扶起哦
百岁的老母要上山啊
嗨呵——
八人大轿抬起来呀
嗨呵——
一条大路通上天呀
嗨呀——
金银财宝等你拿啊
嗨呀——
祖孙万代万年长啊
……

路突然窄起来,还是昨天新挖的。窄路把队伍拉长了,前面的到了墓地,后面的还在马路上。唢呐打头,然后是八仙抬着的灵柩,童老子跟在旁边,灵柩后面是捧着灵牌的孝子岳天明,岳天明后面依次是江湖,天碧,赵大根,尤丝丝,瑶瑶,雷佳依和她的孩子北北、强强、佳佳、桐桐,琪琪,胡月泉抱着自己两岁的孩子;后面紧接着的是举花圈的一帮后生。花圈有好几十只,除了有镇政府、胶板厂、花岗岩厂、东槽分场、林工组这些单位挽送的外,当然那些私交颇深的名字也一个个在花圈上可以找到,像谢有财、陈清明、童寿廷、彭牛生、郭胜庚、黄冬妹……
花圈后跟着的是姚寡妇、耷妈和原先搬运队的一帮同事和街坊邻居们……
举花圈的后生到了墓地,前面已经爆竹轰鸣了,八仙已经将灵柩放下来了,童老子正拖着长腔念着祭文——

岳王氏,享年九十八岁,湖南宁乡鹅湖乡飘蓬村人,民国二十一年与岳坚铤结合,育有四子四女。岳王氏在世时,以慈善行于世,以勤俭振家声。近一个世纪的风雨,磨练了这位老人,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宝贵财富。老人的远行,留给我们死的悲痛,也留给我们生的力量!逝者已经驾鹤西去,我们生者更要珍惜自己、好好生活,告慰逝者,告慰她的在天之灵,让她在极乐世界安息吧!嗟呋,亲人们,收起你们的眼泪来吧!你们亲人的死,不是真正的死去,而是她将得到超凡的永生!让我们用最热烈的仪式,鸣炮,欢送她去到她该去的地方、去到那个极乐世界去……

祭文不长,但后生们听到这些,觉得死原来竟是这般美妙。他们觉得童老子这篇祭文写得极赋才情,与以往祭文不同的是,这篇祭文少了过去那种通篇诸如“呜呼唉哉”的陈词滥调,让人耳目一新……他们轻手轻脚地把花圈排在墓地两旁,因人多而显得场地狭窄,就退出来转到队伍的后面去了。后面的人见前面挤不进去,有的跟着前面退回来的后生打了转身。姚寡妇和耷妈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是不愿打转身走人,硬是往前去了。姚寡妇看见岳天明跪在地上、头低着,手上捧着老太太的灵位,其他孝子们都低声缀泣着,那是因为童老子还没念完。
爆竹又响了一阵,童老子念的祭文不算太长,孝子们开始作最后的痛哭了。再也没有机会供他们比赛如此动人的哭了,因此都十分卖力地嚎起来。各人哭的声音和腔调都不尽相同,有的高亢,有的激昂,有的尖厉,有的嘶哑……真是哭的竞技,世界成了一片哭的海洋。
童老子宣布:“灵柩入墓——”
八仙们就将早已解了绳索的棺木,用手抬起,慢慢移入那个正可以容纳棺材的洞穴里。童老子抬碗看着表,分针和时针正好指在九点十五分的时候,童老子挥了一下手,八仙们各自拿了锹往棺木上锹土。土是红土,一铲铲鲜红地落在棺木上,然后散开在棺木的四周。岳天明把灵牌递给江湖,自己向前,从一个八仙手里接过锹来,将锹插入红土,锹起鲜红的泥土往母亲的棺木上倒。不多一会,大家锹的红土就盖到棺木上方了,几乎与棺木平齐了,再填就淹没了棺木,眼睛看见的只是一片红土了……
八仙们把红土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然后,摆上了酒和公鸡、菜蝶、筷子,这是供岳王氏在地下享用的。爆竹又一次炸响,纸钱也纷纷纭纭地烧起来,乌烟在空中回荡、升腾、飘飞……
童老子喊:“葬礼完毕——”
孝子们像接到圣旨一样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拍膝盖上的土,就往来路走。小孩子得到大人的吩咐:
“快跑,不要回头,回头老奶奶就要追上来了……”
于是,小孩子不敢回头,拼命地朝家里跑去。大人不跑,但脚步却挪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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