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耳朵草

睡虎

        每到夏日阳光灼烤大地的时候，总是想起猪耳朵草。如果静养在园子里，它该是碧绿茁壮地舒展着阔大的叶片，油油然挥散着自由无边的梦想，不吝风情；然而，乡下的猪耳朵草却多数是命苦的，因为田塍间容不得它，村夫勤快的手会把它连根拔起；明渠边养不得它，强势的狗尾巴草会彻底挤占它可能藏身的地盘；盛夏一到，它便只在大路两旁的沟沟塄塄里稀稀落落地分布着，甚至就长在光秃坚硬的路墁上。
    我与它的结缘归于父亲的牵线。那时的孩子不像现在课业重，整个暑假都是以山野为伴，以草木为友，到秋假时又在大人的忙碌里收获着自己的小闲光景。因为属于家中老小，父亲不让我操锄拿镰，却任由我整日坐着生产队的拉运车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小队部和田野之间。若按今日的说法，颇有占公家便宜的嫌疑，因为父亲便是生产队里的一名赶骡人。
    咣咣铛铛的空车走在盘山路上，我便悠悠坐在车厢里翻看喜欢的书，耳边不时送来车夫们谈东论西吆骡骂驴的无遮拦语，随着清风拂过，还能嗅到一袭袭青草黄土夹杂的潮气，到现在回想起来，就连沿途的骡马粪便，也似乎没有污秽之感，自有一层干草香。车到地头，卸下工具，给骡子解了套，往地下深插一根橛子，把它们拴牢，看它们打着白喷嚏，四处寻青草或者撕扯庄稼来吃，我便躺在斜掣的车厢里，嚼一根狗尾巴茎，让它跳动在唇间，仰头眯眼看棉絮一样的白云在头顶上流，有时故意大着胆子看一眼金晃晃的太阳，很快被刺得攒眉闭眼，好半天里，那太阳的一轮黑影还未从闭合的眼帘中散去，有时向眼廓右边很快地移走了，又从眼廓左边飞入，俨然眼幕深处便是它运行的小周天。
    躺累了，我便常常走到田间小路上，被车轮人足碾压踩实的地面，由于久不下雨，已经干硬得起了一层皮，这时便有猪耳朵草出现在眼前身后。它们匍匐着身子，叶片紧抓着地面，灰秃秃地失去了本有的青绿，那是车马扬起的尘土遮了本色。叶脉却是清晰的粗白楞起，显示着不屈的生命力，萼丝也犷达夸张，脱去了细柔嫣香，直挺挺竖在叶序中间。如果说它的身体是苦难佝偻的，那它坚强的本质就表现在叶脉和萼蕾上。乡下人闹肚子，总要揪几把猪耳朵草煮了喝，其味惨苦，其神至禀，很平凡的东西，像极了人的一生。猪耳朵，猪耳朵，顾名思义，它的身份微贱，精气不敛，却自有一番安闲意。
    盛夏的猪耳朵草已初结绿籽，嫩如童肤，稍一挤便流出稠白的乳汁。等车上堆起高高的谷垛，从车辕两端披开大绳绑匀称，再从谷垛的后部插入绞架，两面的大绳盘结在绞架上，两个壮汉合力绞拧----是的，我的父亲那时还是位壮汉，粗实的胳膊，黝红的脸膛----伴着他们的发力喘息声，眼见得麻绳越抽越紧，把谷垛勒起两道深深的凹痕，便算是绑牢实了，庄稼不会在半途的颠簸中松散掉落。这时我便有了高高的瞭望塔或炮台，或叫高冈也不为过，揪一朵猪耳朵草，由父亲扶着两脚托着屁股，送到高高的谷垛上。我趴在上面，在车身的剧烈颠宕和骡子项颈的铜铃声中，应着节律左摇右晃，猪耳朵草也在眼前拂来扫去，看它嫩青的本来面目，竟然有润泽的光溢着，极像新娘子刚用细线绞过的嫩嫩的脸。然后拈破一粒青籽，用舌尖去尝它微微的苦气，父亲不时空甩鞭响，吆喝着骡子，再挺腰趔身踮脚抬头地望上面的我，也不计较什么卫生不卫生，想来庄稼人认同泥土，不以物种论贵贱。
    猪耳朵草又一俗名叫“车前草”，这与它的身份与家境有关，我的片断回忆或许能感性地说明这些。但这样的名称又何尝不是对它坚忍顽强的生命力的高贵礼赞！我真正地理解它，还是在初二那年。我曾给学生详细地描述过它在秋老虎的魔爪下生存的模样：“初秋正午的阳光并不比夏日温和，仿佛心不甘似的，反而要逞弄它最后的疯狂。太阳好像起了恶念，浑身都掺了烈度很高的毒，射下的刺芒打在人肩头上，阵阵火灼；我和同伴从县城往家徒步赶路，辘辘肌肠比盘山的路还要弯还要长，实在熬不住毒日头和空肚腹了，就软绵绵爬到公路边的高塄上，躺在无精打采的杨树下想像家中的饭，在心中画出一阵又一阵的凉爽。这里猛一抬眼，却发现周围一样伏身着零零落落的猪耳朵草！它的叶片已脱尽油嫩，变为沧桑的浅黄，但纹络更粗壮，好像成年人的筋骨，萼丝更强健，倔强地仰起结成的籽实。看整株草，虽然叶片向四周散开，紧贴硬壳一样的地表，如同不堪生命的重压喘着粗气，又被干尘掩了厚厚的一层，但我分明感到，它的叶片中间拱起，尖部向下，呈现出紧抠泥土的形状，与根部的顽强延伸里外呼应，书写着一部不平凡的生命史。再看空旷寂寥的马路，散落的煤粒在阵阵白光里若有若无地向远方展开一尾细线，我知道，这是我的父亲每日赶着骡车到几十里外拉煤的往返之间。秋天，仍自诗意然而艰难地爬行……”
    其后，随着自己走入城市，父亲又下世，我执著地把猪耳朵草与父亲紧密联系起来，每每成为不可淡褪的梦魂。到现在，我更愿意把猪耳朵草当作自己的影子，似乎想承载一段旧影，延续一种精神，这样的悲剧情结使我惆怅也使我感动，因为它植入记忆之根，更是生命之根。昨夜恍惚之间又被泪打醒，因为梦中又回到了儿时：当满载麦垛的骡车从一道岔坡上转弯到盘山土路时，车身突然失去重心，翻倒在地，大青骡被夹在两辕之间，灰白的肚皮仰向天空，四蹄无奈地乱抽动，打起的喷鼻掀起团团干土。父亲第一时间接住了掉落下来的我，来不及看我是否受到刮蹭，就急忙惊呼着去扳动辕条，强扶车轮，想解救他最心疼的骡子。可那是怎样沉重巨大的一辆车、一堆垛、一只骡啊，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渺小与无能，等几个男人左攀右推把车子扶起来，他把大青骡解下鞍套，去周遭细致地察看他的四脚宝贝，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肩膀已被蹭破，横横竖竖道道血痕。后来，父亲扶起一旁急哭了的我，看一眼我仍紧攥在手的猪耳朵草，一句不说地把我背在湿滑的肩头上。惊悚一幕过后，男人们便又扬起鞭子说粗话，顺便取笑了他，说是骡子好似他的命；又转过头来笑话我，说是又有一个痴儿子，人摔了也不懂得放手，难不成猪耳朵草也是你的命？

墨韵

很让人感动的一篇文章，作者是用心，不！是用生命来写的！在山间赶骡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亚于驯兽员的，而且要会看道眼。父亲既要出工挣钱，还要照看孩子，所以父亲伟大的身影便深深地烙在了作者的心灵深处，而伴随作者一起长大的猪耳朵草也是格外高洁了！
欣赏并问好小虎，我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那些农活我都会做的，我们这里叫牛舌草！

睡虎

::: 在 墨韵 的贴子提到 :::
很让人感动的一篇文章，作者是用心，不！是用生命来写的！在山间赶骡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亚于驯...
欣赏并问好小虎，我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那些农活我都会做的，我们这里叫牛舌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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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墨韵的同感。那最贫贱的土地，却填注着一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