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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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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0 14:45: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白云苍狗谣
□ 香蝶

(1)
“崔家?”
“是,崔家。”
“可是当年帮着找到老三母亲遗骨的崔家?”
“是,当年多得崔翁相助。”
“那末……崔家是为了什么要请大夫?”
“崔翁年纪也大了,有些老人的不适。”
绯二姑娘微微笑了笑:“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欢去豪门大宅做医士。”
“但我走不开身。”绯大爷无奈何地摊摊手,“老三还年幼不能放手,这恩却是一定要报的,不过是为崔翁调养三个月,若有起色便可回来。”
绯二姑娘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鲜绿刮辣的叶子,堪堪已是盛夏。
“人总是要老,何苦与年纪作对?怡养天年远比吃汤喝药来得管用。”
“崔家这些年已大为收敛,崔翁想是会退出江湖。”
“喔?我以为有过那样辉煌成就的人不会轻易放手。”
“呵,你该多关心一下时局,江湖又是另一代人了。”
二姑娘笑,把手里的团扇摇了摇,“需要知道的时候再关心,事不关已,不如高高挂起。”
“崔家的车马在门外等候,你去是不去?”大爷不紧不慢地问,也不是很强迫的意思。
二姑娘手中扇停下来,掩了半边脸,象是在思考。
“可有难伺候的家眷?”二姑娘轻轻问,“那样的家世,常有些不尊重大夫的贵人。”
“崔翁有二子一女,夫人早逝,未听说家人难缠。”
二姑娘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那我便去罢。”一边往门外懒洋洋走,“唤那车马多等片刻,我先收拾些行李。”
“妹子!”大爷唤了一句。
二姑娘回过头来。
“崔家到底与我们有恩,若崔翁有什么因难,能帮衬就帮衬些。”
“这个我记得。”
“出门不比在家,少使些性子。”大爷仍是不放心。
二姑娘笑笑,自去收拾东西出门。
崔家的车马在门口候着,青布车篷,宽敞的车间铺了凉席,那车夫与来请大夫的崔家总管也甚是温良恭敬,一边轻声细语请了二姑娘上车,一边伸手殷勤搀扶,处处显见大户人家的气涵,二姑娘见了,心里先舒坦了一半,想想若许这趟出诊不是那么难捱。
车马在官道上行了数日,一路上崔家总管细心打点,虽连日赶路辛苦,二姑娘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适,与以往数次出远门外诊比起来,已是好上许多。几日后到得崔家地界,总管脸上有释然笑容,二姑娘也庆幸终于行车到头,便把车帘掀起,往外看那崔家庄园。
到底曾是江湖霸主的居所,果然豪门庄园气势不同,绿荫之间掩着朱门大院,高墙之上隐见琉璃飞檐,车马一路过去,只见道路宽坦干净,想是日日有人打理,甚是整洁。
忽听得有马蹄之声从车后赶来,车夫将车赶至路边让过,那马却不急走,直驱至车前来。
二姑娘忽见一张娇俏的面孔,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骑着枣红的名驹,却着了一身男人的装束。“姐姐是我家新请的大夫么?”那少女一双大眼甚是美丽,虽扮着男装,明眸善睐却早已把她女儿身出卖。
二姑娘看着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虽不着粉黛,但女孩儿这般年纪却胜在青春,又有谁忍心故意去点破,伤她小小的骄傲呢?
“这是我家大小姐子颜。”总管对那少女荐着二姑娘,还未说得几句,子颜已从马上下来,将缰子扔给总管,自己跳上车来坐到二姑娘身边,“反正是个姐姐,我和你一起坐车回去,我们自己慢慢说。”
二姑娘诧异于崔家小姐的大方与活泼,一般人家的女儿,总是关在闺房,江湖的女儿虽说规矩少些,到底这样任性洒脱也是少见。子颜看上去没有什么顾忌,想必是平时少有女伴,见了二姑娘便亲近起来,一点心机也无地拉着手笑,二姑娘还未遇过这般单纯的女孩子,忽尔便生起一股怜惜之意,也就随她的意思轻笑起来。
不多时到了大门,门口无阶,方便车马进出,大车也就直接赶进崔宅。子颜“呀”地叫了一声,笑道,“糟糕,与姐姐说话说得忘了,要是给嫂子看见,又有话说。”话说完也不等车停便往下跳,却跌了一跤,二姑娘吃一惊探头去看,子颜从地上爬起来,咯咯笑得天真。
“子颜,你又偷跑出去玩了?”忽听得一个女人声音从侧边传来,这时车停在前堂,二姑娘从车上下来,见到一个端庄女子过来为子颜掸落身上灰尘,皱眉道:“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不要老是这样四处乱跑。”子颜叫声嫂子,神情间却不以为意,想必这姑嫂之间关系融洽,不过没有太多话讲。
这位崔夫人是崔家二儿媳,听得家人报信出来接大夫,不料小姑从车上跌落下来,一时心疼去照看小姑,不小心冷落了客人,再回过头来看到客人已下车,好生歉意,急忙上前行礼,客客气气道:“这位想必就是绯二姑娘,我家待客不周,还望二姑娘不要介意。”二姑娘见子颜口中的这位嫂子言辞得体,行事大方,显见是个主事的人物,赶紧还上一礼,道:“不碍事。”
崔夫人容貌并非十足出色,但五官很秀气,且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的笑容是十分诚恳的,“二姑娘一路辛苦,今日就先请歇息,我已嘱下人收拾个小院给二姑娘住下,这就带二姑娘过去。”
二姑娘本想礼节上应先拜见崔翁,回头想想不过是人家府上请来的大夫,主人家怎么安排也就随遇而安,少些琐碎事情也好,客气两句就跟着崔夫人往后院去。子颜对二姑娘印象甚好,快快活活也跟了上来,二姑娘听见她拉了嫂子衣袖,低声问道:“二哥酒醒了么?”崔夫人原不想在初入家门的大夫面前谈论家事,但小姑既问起,也不好不答,只笑笑道:“他昨日累了,还未起身。”
二姑娘低了头走,只作未听见。
二姑娘到崔家的第一日,竟是一个当家的男人都未见到。
(2)
崔翁当真是老了,皮肉松垮耷落下来,早已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豪气,二姑娘每每与他拿脉,总见他精神萎靡地躺在长椅上。人到老年病不得,年轻时刀里来枪里去,拼着个身子换来一世荣耀,上了年纪,旧伤隐疾排山倒海而来,是以一旦倒下比寻常人家的平凡老人衰败得更快。
不过,绯二姑娘仍然认为不必如此惊慌,崔家是把老人的状况看得过重了,这样的病患,一般大夫也能看得,崔家着实不必花重金请绯馆医士来坐诊。
但崔家总是与绯门有恩,断不能象对其他人那样放手离去,不过是三个月罢了,二姑娘想,反正除了每日给崔翁调方子,倒也随她四处走动,没有旁的事烦她。
忽忽半月已过,二姑娘在崔家住得熟,不生事的客人总得主人家上下喜好,倒也相处甚安。
崔翁原主持着崔家内外事情,如今身体欠佳,便交与二儿媳代管,二姑娘见过崔家二少爷子乔几次,也便明白如今这家男人作不得主的缘故。旦凡家境优裕的公子哥儿,若从小没有好的教养,便难以成材,这二世祖虽一表人才,但显见得是自小娇纵惯了的,不曾挣扎过生活,反正一辈子打算在父辈的荫蔽下活着,自然除了玩乐并无长技。
崔翁到底爱这个儿子,果然是把他一生安排得好,为他娶了一门好亲,这二媳妇是当今数一数二豪门霸主的千金,在二姑娘看来,除了门当户对,外表身量外,做人处事配子乔实在有多。难得是这二儿媳不因夫家日渐式微而娘家如日中天而跋扈,相反能干贤慧,对子乔的骄横也忍让多多。
那日二姑娘往子乔夫妇房前过,听得房内唏里哗啦一声,然后子乔怒气冲冲出来,却原来是二公子不知怎的手头又紧了,夫人一时未拿出钱来,子乔便将夫人娘家带过来的一个花瓶砸碎。
崔夫人也不言语,低了头一块一块拣那一地的碎片起来,手被瓷片划破,血流如注。二姑娘既是医士,看见了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便进去帮她将手包好,一边帮她把碎片拣起来。
“拣得不净还会伤人,不如扫了去扔。”二姑娘说。
崔夫人却不同意:“这瓶原是我过世奶奶给的,听说有家店子能补瓶。”
“碎成这样怎还补得回来?纵使补得也不复旧貌,一眼就能看出碎过。”
“但可骗自己它还在。”崔夫人淡淡一笑。
二姑娘忽尔语塞。
碎瓶终于还是拿去补了,也果然只是勉强拼回原来形状,崔夫人仍将它放回旧地,远远乍看去还象好瓶,反正子乔象是忘了这回事,后来也未走近细看过它。
“其实碎了的东西都不能补。”有一次崔夫人忽然这么说,“真不知女娲是怎么把天补起来的。”
那天晚上二姑娘坐在院子里看夜空,看到天边有隐隐五彩的颜色,她想其实女娲也不是补得完美,终于落下五彩石头的痕迹。
但通常人哪会计较那么多?所以还是骗得过的。
夜色中有萧声传来,极悠扬散淡。
子颜说晚上大哥子善有时会吹萧。
崔家大公子身体不佳,独居静养不理世事,二姑娘进崔家半月来,仍是一眼也未见过他。
崔家二世祖病的病,弱的弱,不懂事的还在乱跑,眼见得衰败已是眼前事。
但谁又会理?所以还是可以骗着过日子。
(3)
人不与天争骗着来,天却不一定成全人事。
一开始只是见到偷溜出去的子颜满脸惶惑地跑回来,手里还捏着用红线和金丝缠着的小马鞭。
二姑娘的到来只是让子颜在家里呆了不到三天的时间,新鲜劲儿过了后,三小姐又天天穿着男装出门。崔翁病着没人管她,嫂子总归是外人,说重了不是说轻了没用,两个兄长更是不管事,子颜也就四处跑动。私下里二姑娘也曾想过,子颜这样下去只怕早晚要出事,但人家家里的事,又怎么能插手?何况现在是说也没人听。
子颜那天回来小脸煞白,崔夫人正请了二姑娘在堂上喝茶,见了她的样子知道必然有事,但子颜却眼神游离四处只顾言他,末了说句“我要去看大哥”,崔夫人也就不问了。
二姑娘见崔夫人脸上表情似放下心来,忽然明白那大哥子善想必是比这当家二嫂更能作主,可见这二世祖中也还有个能做事的,倒是出乎她的预想。
子颜往后院去了一阵又转回来,神色甚为紧张,只说大哥请二嫂去商量事情,二姑娘是个明白人,先行告退,往自己住的小院去午睡。午后有清风从窗外吹来,席凉院静,二姑娘心如止水睡得安详,只愿长做梦里客,不复再为烦事扰。不知睡了多许,忽觉有人拉紧自己袖子急叫二姑娘,睁眼看时却是子颜满面焦虑,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姑娘奇道:“子颜怎么如此慌张?”子颜见二姑娘醒来,拉了便要往外走,口中直说大哥要见二姑娘。二姑娘笑道:“你瞧我一头蓬松,总得让我梳过才好。”子颜讷讷放了手,二姑娘往铜镜前坐下梳头,一边问道:“二夫人不是已经去见大少爷?”子颜小声答:“嫂子生了气,谈不好呢,你去了便知道。”
二姑娘吃一惊,心想那夫人如此温驯竟生起气来,只怕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事发生。崔家人不和,自己一个外人,最好不要搅和进去,然而大少爷请到头上来,虽说绯馆二当家地位原不在崔家任何人之下,但到底是客人,不应终不礼貌,只好先去看看再说。
二姑娘快手将一把青丝随意打个辫子盘好,跟了子颜往子善的屋子走,原来子善就住在客院旁边不远的小楼上,所以常常能听到那么清晰的萧声。
子颜拉了二姑娘进屋去,叫一声大哥,桌前有一人站起迎客,二姑娘定睛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着青衣,极瘦,神情甚是疲乏。二姑娘只往那无血色的面上望一眼,心中格登一下,情知这人是身患绝症,断断活不长久了。
子善见二姑娘神情稍稍一怔,知道医家望闻切问功夫极深,这绯馆名医恐怕已知自己的病况,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拱手道:“久闻绯二姑娘大名,请坐。”
二姑娘见子善斯文有礼,举手投足极有分寸,明白这大公子只怕和子乔是两路人,不可轻视,上去见礼坐下道:“大公子找我有事么?”
“尊父多得二姑娘照顾,早该向你道谢。”子善十分客气。
二姑娘嘴角挑一挑,淡淡一笑:“大公子想必不是为道谢专程找我来,崔家与绯门有恩,这原是桩带人情的生意,没有什么多说。若是大公子说话绕来绕去,耽误了要紧事可不好。”
子善楞一楞,笑了起来:“子颜说二姑娘豪爽,真是不假。”
二姑娘瞟子颜一眼:“我只愿她说我的都是好话。”
子颜嘟了嘟嘴巴道:“我可都是在夸你呢!”
三人都笑,一时间气氛便轻松起来。
笑过了,子善正色道:“听说绯门做医馆生意一向稳妥,而且嘴紧。”
“所传不虚。”
“那末,不管什么样的生意都接么?”
“在商言商,只要价钱公道,不杀人放火就接。”二姑娘嘴角挂着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我没有说明白,找医馆做生意,怎么会是杀人放火?”子善自嘲地笑笑,“我有一朋友,最近有些困难,不知二姑娘能否帮她?”
二姑娘没有正面回答,双手叠放在膝上,仍然是客气地笑着,“以崔家的声望和财力,什么样的医士请不到?”
子善微微摇头:“尊父最近身体欠佳,这件事若让他知道,只怕于老人身体无好处,所以只能先私下里解决。”
二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我是否可以知道你那朋友的困难是什么吗?”
子颜在一边欲言又止,子善向她摇摇头,极沉稳地答道:“她已怀胎九月。”
二姑娘抬起眼来,子善道:“且连日奔波,身体极差,恐支撑不住。”
“我并非稳婆。”二姑娘冷冷道,“这种事,只需接进府来好好休养便可。”
子颜插话道:“二嫂并不同意。”
二姑娘皱皱眉:“我以为崔夫人并非如此不讲理的人,”她看了子善一眼,“妻也好,妾也好,娶进府来一切都结了。崔翁前两日闲聊也曾说过想有孙儿。”
子善轻声道:“此女名叫顾玉莲。”
二姑娘瞬时楞住。
不知道江湖的时局是一回事,但闹翻整个江湖的顾家逐女一事二姑娘却是知道的,何况顾家在逐女之后向各门各派发过檄文,二姑娘也曾见过。
除了崔家和崔夫人的娘家,江湖豪门数得上的要算顾家,这样显赫的家世竟出了个未婚先孕的女儿,不能不说是奇耻大辱,那玉莲小姐倒是死心塌地护着情人,宁死不说奸夫是谁,顾家在夫人苦求下把玉莲逐出门去,且发出檄文追查害顾家名声扫地的奸人,言明查得真相将举顾家上下之力铲除。那时各门各派都立誓与己无关并支持顾家雪耻之举,崔家当不例外,如今事情还未平息下来,玉莲小姐却突然出现在崔家,这后果想想也知道,无疑是在日渐式微的崔家后腰再捅一把刀。
二姑娘心中暗叹口气:我是看走了眼,崔家二世祖是一个强过一个的。
(4)
“他不来么?”顾玉莲抓着绯二姑娘的手,犹如一只惊恐的小鹿。
“不来。”二姑娘淡淡地回答,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回到被里去。
“子乔说他一定会照顾我的。”玉莲喃喃。
二姑娘打量顾家小姐,呵,她并非美人,落到这地步,形象已算可怕,瘦得似骨架,皮肤涩黄,头发干枯,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崔子乔看上她什么了呢?即使顾玉莲是健康红润的,也不会比崔夫人风姿袭人。
也许只是尝新?
原以为是子善的孽债,但这小女子却只念着子乔的名字。她有多大?十五?十六?遇人不淑。只凭看到的第一眼,二姑娘几乎就可以肯定子乔不会对她负什么责任,这样平凡的花朵,采蜜的蜂只会去落脚一次,采走最甜的汁也就不回头了。
但玉莲是执着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向来执着,就象子颜执着于每日偷跑出去晃悠。
“我会照顾你。”二姑娘说,用扇子轻轻扇着桌上的小炉,炉上温火煲着汤。
“我想见子乔。”玉莲开始抽泣。
“他现在不会来,也许将来会来。”二姑娘说,不紧不慢地摇着扇。
“但他说过要带我走!”玉莲叫道。
“怎么走?光着身子出来?由你来养活?”二姑娘微微笑,“你与他熟就该知道,现在出来带你走,就得和崔家断了一切联系,否则崔家就大难临头。子乔能走么?你也知鱼儿是离不开水的。”
玉莲只是哭。
二姑娘说:“我知道你原是好人家的女孩,但命里有劫数,先把孩子生下,以后慢慢来。”
“他会不要我么?”玉莲满脸是泪。
“丫头,我在外从医十年,见识比你广,相信我,你原本可能比这更糟糕。”二姑娘把帕子递给她,“至少现在还有人照顾。”
玉莲又开始哭,二姑娘却有些倦了。
子善派过来一个中年妇人照顾玉莲,她原是子乔的奶妈,不多言也不多语,但凡事儿都做得极细致体贴。二姑娘每日看过玉莲便可回崔家去,其他事便由这妇人打点。
崔夫人始终未插手,她面色极坏,倒是二公子子乔,还没事儿一般。
崔夫人想必是知道二姑娘去向的,但她从不问,二姑娘也不提。
再温良的人也有坚持的东西,崔夫人很能忍,但她并不笨。二姑娘给她开过方子,即使是这样,她大概也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所以大家都沉默。
二姑娘从玉莲处回来后走进自己住的小院,看到子善站在院子里。
“她可好?”子善问。
“正主儿不慌,倒急煞了旁人。”二姑娘的语气里满是讽意。
子善脸上是尴尬万分。
“进来坐吧。”二姑娘推开房门,门没锁,但子善并没有擅入。
“子乔虽荒唐,终归是我的兄弟。”子善走进来,有些讷讷。
“我明白,我也有兄弟,但他们都好。”二姑娘拿过药枕,“让我与你把把脉。”
子善坐下来,笑却不伸手:“不必,我已知命数。”
“只怕会辜负崔翁的一片苦心。”二姑娘道。
子善楞了楞:“此话怎讲?”
“我并非笨人,崔翁的病根本不需花重金请动绯家,想来是另有人需投诊。崔翁这般安排必是为我绯门留后路,即使是绝症看不好,也不损绯门名声。”二姑娘说,“崔翁知道我见到你便会明白,是以从未主动提起以免我为是否接诊为难,他如此好心,我怎不知报答?”
子善把手放在药枕上,叹口气:“未想到父亲为我这般操心。”
二姑娘诊脉,愕然,问道:“那个下毒的人呢?”“他已死去多年。”“你可知非得那人的血才可解此毒?”“所以说无药可救。”子善无可奈何地回答。二姑娘诊完脉,半晌不语。
“无妨。”子善笑道,“我已看开。”
“何人会下这种毒?”二姑娘脸色微变,“须知下这种毒首先要自食毒草以自身毒血做引,不管是否达到目的,施毒者自己也是非死不可。”
“若是为报仇,大概也不在乎生死。”子善说。
“你竟惹下这么厉害的仇家?”
“我并不认识他。”
“呃?”
“但我是崔家长子。”子善晴蜒点水般解释,“崔家有今日的地位,当年也是用过一些手段的,免不了会有人向崔家寻仇。”
二姑娘心下一片澄明。
“我不一定治得,但可与你试试,若许有效。”二姑娘说。
“如此多谢二姑娘。”子善笑道,“玉莲姑娘的事还望二姑娘多费心。”
“崔家便不管了么?”
“你知道崔家不好明里出面,但若有难处,弟妹不管可来找我。”
“呵,一旦事发也可推个干净?找替死鬼么?其心可诛!”二姑娘冷笑。
子善与她斗嘴不过,只得笑问:“你总是这般巴辣?”
“我生来强悍。”
“那倒又好些。”
“为何这般讲?”
“不似子颜,兄长可少些挂牵。”子善口气已似在认输。
二姑娘是个聪明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笑问:“怎的说话似老头?倒象是要做我的长辈。”
“只怕做你兄长你已嫌多。”子善呵呵笑。
“那倒也是。”二姑娘并不反对。
子善知道顾玉莲已安顾好便告离去,二姑娘送他到门口,见一抹削瘦身影慢慢消失,心下黯然。
人道好人不长命,竟是这般应验的道理。
(5)
子颜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但最近几天却常常会坐在二姑娘房里发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想着想着脸就红了,然后小声笑起来。
二姑娘并不介意子颜时时跑来,子颜坐在那里发呆,她便看书,或慢慢地拣药。
但二姑娘知道子颜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日子颜知道二姑娘会用药草调脂粉,便缠着要了一份红的,然而第二日便不用。二姑娘很奇怪,那红粉的确可衬得子颜明丽,但子颜却恍惚答道:“他不喜欢。”
“你当更加关心子颜。”二姑娘对子善说。
他们坐在花园的长亭里对弈,彼此都是很静的人,有时也会边弈边品酒。
“子颜?”子善从棋盘上抬起头,“她一向乖巧。”
“昨天,她求我为她易容。”二姑娘把手中棋子放到棋盘上,“你知道,她自己的乔装骗不了任何人。”
“是啊,但通常看在崔家份上没有为难她。”子善笑,回了一手,“绯二姑娘的易容术在江湖上是很有名的。”
“不知道她在外面玩些什么。”二姑娘没有正面接他的话,只是琢磨着棋局。子善的弈术高出她许多,常常会下得吃力。
子善半晌问道:“你给她易容了么?”
“没有。”
“她没生气?”
“我是外人,不必骄纵于她。”二姑娘心不在焉地回答。
子善沉默,许久,“谢谢。”他说。
二姑娘抬起头,笑了笑。
“弟妹知道的事情应该比我多。”子善说。
“我们都是外人。”二姑娘继续下她的棋。
这一阵,崔翁的身体是日趋复元,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玉莲那边暂时也算稳定,二姑娘比以前少操些心,便一头扎进医书找些解毒的方子。第二日熬了新配的药去长亭找子善,迎面遇见子乔从那边过来。
她与他素没有什么话讲,便欲擦身而过,但子乔却拦在了她面前。
“孩子会生下来么?”他眼睛里有兴奋的神情,不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的。
“你该先问大人。”二姑娘冷笑。
“玉莲……可好?”子乔有些尴尬。
“她想你去看他。”
“如意会生气。”
如意是崔家二夫人的名字。
做父母的总望女儿一生如意,嫁个如意郎,生个如意子,过个如意的一生。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期望往往成空。
二姑娘仔细的看看子乔,他很英挺,是俊郎君,可是,玉莲真的不值。
“那么就不用问了。”二姑娘轻声说,端着药碗径自走掉。
子善在长亭的石桌上摆了一小坛酒。
“你在用药,不要再喝酒。”二姑娘递上药碗,皱着眉说。
“并不是喝,拿来闻闻。”子善接过药喝,示意二姑娘闻酒香。
酒香甚醇。
“好酒!”二姑娘轻赞一声,“但酒力过重,稍冷的日子喝好。”
“果然是识货的。”子善笑,“最好是埋在土里两三年,到秋日里再掘出来细品。”
二姑娘用手轻托酒坛,信步出亭,“那我这便去将它埋起来。”
子善只笑不语。
这日晚间子颜被子乔押回,二嫂百般安抚,事情终于没有闹到崔翁那里去。
“你可知他是仇家之子,哪里会有那么好心对你!”子乔暴跳如雷。
子颜并不买帐,只闹着要出去。
崔家终于不能让大小姐这般任性胡闹,子善喝道:“关她两天!”
子颜渐渐安静下来。
“崔家的子女,对外面不能不提防。”子善解释。
二姑娘没有答腔,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子颜,去绣房看她。
子颜的眼睛亮亮的,人是关住了,心始终在外面。
“他不是坏人,我真的知道他不是。”子颜拉着二姑娘袖子说,她始终当二姑娘是好朋友,在崔家,没有第二个可说话的人,“他照顾妹妹时很细心,我一看就知道他很善良,怎会有坏心?”
二姑娘无言以对。
子颜翻出相书来,那是她在外闲逛时买回来的东西。
女儿家相信姻缘是算出来的,身子不自由,心里找些满足也是好的。
但相书并没有给子颜希望。
“怎么会!”她甩了相书,“我竟是孤星入命的人!”
“那不信它就是。”二姑娘笑,去把相书拣起来。
“让我为你算。”子颜兴趣又来。
二姑娘给了她八字,子颜叫道:“竟是有缘无份呢!”
“我早知道,有算命先生曾说过我最喜之人不得相伴永生。”二姑娘笑道,“这倒也不假,我最喜之人是我的两个兄弟,兄弟当然不能相伴永生。”
子颜瞪大眼睛:“你这话怎讲?”
“这话是说事情看你怎么想,往好处想自然就有好结果了。”二姑娘把相书从子颜手中抽出来,放回到桌上。
(6)
一见到奶妈赶来二姑娘就知道事情不妙,外面夜已深了,二姑娘匆匆从床上爬起来,不待奶妈多讲便披了衣服出门去,乘车已是不及,往马厩牵出一匹马来直奔玉莲的住处。
玉莲独个躺在床上,已是折腾得死去活来,二姑娘先自赶到,烧水取布,忙得不可开交。
玉莲抓了二姑娘的手,浑身浸在汗中,只呻呤道:“我不行了。”
二姑娘拍她手背,轻声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玉莲忽地喘口气,哭道:“我已尽力,不愿再这般辛苦,让我去吧!”人便要晕过去。
二姑娘一掌拍在她脸上,怒道:“我亦是未出阁的女子,并非愿意做这等接生的事!死容易着,不急在这一时!”
玉莲大哭,但终于坚持下去,待得奶妈赶回来,孩子已落地。
二姑娘将手洗净,一切后事交与奶妈处理,走到门口台阶坐下,只觉夜风冰凉,身上衣裳已然汗透。二姑娘苦笑,自感身心均是疲累万分,抬起头来,见院外一道淡淡的影子,却是那崔家二夫人如意。
“生了么?”崔夫人问,语气也是极疲惫的。
二姑娘点头。
“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
“那子乔会失望。”崔夫人冷笑。
二姑娘不语。
“这几日我会安排好,你可放心在这边照顾玉莲。”崔夫人说。
二姑娘一楞,崔夫人已经转身走了。
第二日崔家有鸡汤送来,但玉莲毕竟是身子亏了,没有奶水,不想下午就有奶妈过来,二姑娘一问之下,竟是崔夫人安排。
二姑娘回崔府,见到崔夫人。
“我要那个孩子,”崔夫人说,“我来养她。”
二姑娘哑然。
“虽说是女儿,也算是子乔的骨肉,我不会亏待她。”崔夫人说。
“玉莲可以做小妾,”二姑娘说,“她并不介意。”
崔夫人笑了,“二姑娘,你是明白人,你真的认为这样好么?”
“可是玉莲又能怎么办?”
“以崔家现在的能力,还可以安排她重新生活。”崔夫人淡淡的笑。
“可是夫人,你这样做未免残忍!”
“我原来以为她是个狐狸精,但那天晚上看见她,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崔夫人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悲哀,“她还是个孩子,二姑娘,你觉得这妹子跟了我相公会比不跟好么?”
“夫人不也跟了这许多年?”
“所以……只我一个就够了。”
忽然间,二姑娘看到如意夫人眼睛里涌出泪来,夫人转头不想让人看见,二姑娘便走开。
她去找子善。
子善已经都知道了,如意并不是光靠自己拿下这个主意的。
“你家兄弟害人不浅。”二姑娘愤愤,“现在还要夺人之女,难免欺人太甚。”
子善的眼神躲开二姑娘,“没有别的路走,子乔已经拒绝娶她。”
“你只会帮兄弟说话么?”二姑娘嘲讽道。
子善说:“你并不能提出对玉莲更好的安排。”
二姑娘不能否认。
“不用你操心,孩子的事弟妹自己会做。”子善说。
二姑娘愤而摔门而出。
这往后的几天里二姑娘没有去见玉莲,崔翁晚间着了凉,病又重了些,二姑娘在崔家候着,等再空下来,已是半个月过去。
再见玉莲时她已醉了,倒在院中,“她们带走了我的孩子。”她哭叫,“我没有办法,我养不活她!”二姑娘把她搀回房里,晚上才候得她清醒过来。
“子乔不会来了对吗?”清醒过来的玉莲出乎意料的沉静,并不象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做过一回母亲,女人也便长得快了。
“他不值得你挂念。”二姑娘说。
“哦?我今日总算明白了。”玉莲用手撑着头,想是酒醉未全醒。
“你当自爱些。”二姑娘皱眉道。
“是,以后不会了。”玉莲笑,“不自爱,难道还等别人来爱我?”
二姑娘给她温水浸过的布巾擦脸,玉莲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二姑娘知道她又哭,也不多说什么,径自坐到窗前摇扇看月光。
“我要走了,”许久,玉莲把脸抬起来说,“不用崔家安排,我自己走。”
“想开了么?”二姑娘问。
“我也曾经是好人家的女儿,”玉莲的眼睛红红的,“现在是贱,但再贱也是个人,这样贱下去连人都不是。”
“跌一跤爬起来,也不是两手空空。”
“难道我还剩得什么?”
“你还年轻。”
“已是残花败柳。”
“尚可开到荼靡。”
玉莲咬紧了牙,这次再也没泪滚出来。
二姑娘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玉莲。
“这是什么?”
“银票,一千两,若你学一般人活下去,足够好好过日子。”二姑娘说。
“可是……”
“这是崔家给我的诊费,只是转手给你,你应得的。”二姑娘冷笑,“放心,我还会按原数向他们讨回来。”
“我不要他崔家的东西!”玉莲尖叫。
“丫头你给我放明白些!”二姑娘吼道,“你靠什么养活自己?上青楼还是沿街乞讨?你放得下这身段么?”
玉莲呆住,好半天,伸手接过银票:“二姑娘……你说话当真伤人。”
二姑娘冷笑:“我本就有无情的名声。”
玉莲抓住她的手,“无情的不是你……”玉莲哽咽,“真无情的人看上去都多情……”
说老实话,二姑娘从来没觉着喜欢玉莲这样的女孩,她太爱哭。送玉莲走的时候,她从大车窗口里探出头来,苍白着脸许诺:“二姑娘,等我过上好日子,定会回来看你。”二姑娘忽然觉得自己对她也许太过严厉。
这女孩,还是值得怜惜。
子乔听到顾玉莲走了,甚至没让崔家操心就自己走了时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二姑娘看他半晌,终于没有说出话来,转身欲走,回过头看却看见抱着襁褓的崔夫人站在身后。
“二姑娘,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是客,不好做对么?”崔夫人微微一笑,“那么,我替你做吧。”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子乔面前,然后,很响亮地抽了子乔一个耳光。
子乔愕住,脸上阴晴变换,半晌跺一跺脚扭头就走。
两个女子谁也没再看他一眼。
“二姑娘,子颜跑出去了,昨夜没回来。”崔夫人轻轻拍着襁褓说,她象是个慈母,二姑娘知道那女孩儿将会幸福。
“父亲看到这孩子后已经知道玉莲的事,子乔这段日子被看管不能出门,所以子善刚刚出去找她。”崔夫人说。
二姑娘脸色变了:“子善的身体不能奔波。”
“这崔家上下再没一个人能找,你可愿意帮他?”崔夫人问道。
“给我马!”二姑娘喝道。
(7)
“呵?你怎么来了?”子善勒住马,等着二姑娘赶上来。
“怕你回不去。”二姑娘策马上来,放缓了缰子,两马便并排而行。
“哪有这样说话的……”子善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
“你自己不当回事,又何必在意别人的说法!”二姑娘眉梢上挑,显见是有些怒意了。
“原来竟是在担心我?”子善笑道,“想必是气头已过了。”
二姑娘撇撇嘴角,“绯门医德一向甚好,自然不能放了病患四处乱跑。可有找到子颜?”
子善摇头:“正等下人打探消息,说是子颜昨日黄昏曾路过此地。”
“可是独身一人?”
“有一男子相伴。”
二人皆无语。
半晌,子善犹豫问道:“你早知此事?”
“只是猜想她遇见心仪之人,却不知是何等人物。”二姑娘叹气,“只望顺利些带她回来,你也知你那妹子,认准一件事很难放手。”
“放不放手,由不得她。”子善却沉了脸。
“何必?若是好人家不如做顺水人情,”二姑娘白他一眼,“莫非你不想妹子有好归宿。”
“哪里会是好归宿……”子善喃喃,却不往下说。
绯二姑娘忽然想起那日子乔拖子颜回来口里气急败坏的话语,心里沉了沉,郁郁道:“不要告诉我子颜可能被崔家仇人利用了。”
“也不是不可能,”子善叹口气,“崔家与那家人之间,毕竟不是一般的仇恨,也只能期望是我想得太多。”
子善看来是不想细讲,二姑娘也不是个刨人家底的性子,只皱眉道:“都说崔家英雄盖世,人人羡慕这样的好家境,谁知却结了这许多仇人,日日过得提心吊胆?”
“各家都有难念的经,岂独崔家伤神,顾家不也一样?世上荣华,哪有不付代价得来的?”子善苦笑。
“但江湖人都传做英雄好,功成名就,等于读书人中榜封妻荫子。”
“白云苍狗,那也是有的。”
忽的打探消息的下人赶回,说是昨日子颜的确是与一男子行经此地,在路边歇息时又有一年轻女子加入,三人匆匆往城北山道上去了。
“年轻女子?”子善面有疑惑。
“或许是那男子的妹妹?”二姑娘猜想,“子颜曾说她喜欢那人对妹妹极好,因之觉他心底善良。”
子善脸变煞白:“宋家杰没有妹妹,他一家二十余口已全数灭门。”
二姑娘的心狠狠抽了一下,“灭门……那男子姓宋么?或许有妹妹尚在人世?”
子善猛醒过来,知道一时情急说漏了嘴,那二姑娘何等聪明人物,必然已猜到八九分,暗叹一声,定定神,答道:“二十年前 群雄围攻金光顶,魔道宋家只逃出一子,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
二姑娘不语,她知道,那么有名的事怎么会不知道?崔翁正是经那一役名声鹊起,继而光大崔家,成就一世霸业。
冥冥中掌握命运之神是如此居心叵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抓住系着世仇的两根线,一点点地收,最后结成一个圈,叫人膜拜它做报应轮回。
但系成的圈就象女娲补不完整的天,又有几根线没有打成乱结?
子善打马往城北山道疾奔,二姑娘跟了去,见前面那马上青影急急策鞭狂追,似要拼了命抢回自己心爱而又易碎的宝贝。
在山与山之间的翠谷里,他们突然看见子颜。
宝贝,是已经碎掉了。
子颜披着破烂的衣裳摇摇晃晃在谷中游荡,沾满血污,赤着足,披着发,子善冲上去跳下马把妹妹搂进怀里,子颜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全是迷茫。
“是我,子善!你的大哥!”子善用力摇子颜。
子颜突然崩溃般大哭起来:“他不是好人!不是!”她死死抓住子善,象溺水者抓住救命的稻草,“她不是他的妹妹……他杀了那个女人!他骗我!”
子善搂住妹妹,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但子颜却不断向地上瘫去,一边死死抱紧子善,令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子颜!子颜!安静下来,我们先回去!”子善极力想安慰子颜,但子颜什么也听不见。
二姑娘走过来,一掌劈在子颜后颈,子颜倒在子善怀里,终于安静下来。
二姑娘抓住子颜的腕子,低头细看她的脉。
“怎样?”子善紧紧搂了子颜,眼睛里满是慌张与怒火。
二姑娘脸上瞬间闪过惊诧、怜悯与愤然诸般神色,抬头看到子善的眼神,却又回复平静神色。
二姑娘将手搭向子善肩上:“你不能慌。”她说。
子善眼里的慌怒慢慢淡下去,低下头看子颜,再抬头已经回复常态:“我明白的,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最坏的事。”
二姑娘点点头。
子善将子颜抱起,“我会杀了宋家杰。”他沉声说。
二姑娘只是把外套扯下来裹在子颜身上。
这一路子善坐在马上抱着子颜,面色很难看,二姑娘骑马跟在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到崔府,已见到家人在门前迎候。
从这个架势来看,二嫂并没能成功地向崔翁瞒住子颜离家的事。
子善骑马到了堂前,崔翁坐在堂中的红木太师椅上,旁边是请出的家法,子乔与抱着幼儿的如意脸色煞白站立其后。
子善抱着子颜下马,崔翁看着阶下的他,他也不卑不亢地抬眼望着台上的父亲,好久,父子两人都没说话。
“子颜没事吧?”二嫂先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怯怯问。
“谁让你开口!”崔翁猛地拍了一下红木扶手,那扶手竟应声而碎了。
子善转身抱着子颜向后院走。
“你还带她回来干什么!”崔翁怒吼,脸涨得通红。
子善站住脚,回过头来冷冷看他的父亲:“有什么话,等她好了再说不行么?”
老人,特别是有某种骄傲的老人,很容易受伤也很容易把受到的伤害发泄出来。“崔家没有这样不要脸的小贱人,让她死在外面算了!”崔翁大叫,话尾却有些哽咽。
“她是你女儿。”子善的声音并不大,但崔翁花白的胡子却颤抖了一下。
子善没有等到父亲的回答,便继续抱着子颜向后走,然而走没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既,子善感觉到二姑娘的手伸过来,接过怀里的子颜,并揽住他的腰。
“保住子颜。”他最后只来得及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上这么一句。
二姑娘蹲下来,让子颜和子善靠在她的双臂之间,抬起头来看着高台上惊惶的崔翁。
“你不要哪一个?”她平静地问,“我可以不治。”
崔翁掩面。

(8)
二姑娘把医书放到桌上,走到窗前。
月光流溢,清莹莹撒了一天一地,月色中有萧声恍恍惚惚,伴着初秋的凉风飘来。
二姑娘推开门,走出小院,缓缓步向长亭。
长亭里,青色瘦削的身影带着几分寂寞,看见她来,子善停了吹箫。
“睡不着么?”子善温和地问。
二姑娘摇头,在长亭的另一边坐下。“最近可有咯血?”她问。
“一次也无,”子善答,“想是一天好过一天了。”
“但总不能治断根,若想无事,千万不可辛苦。”二姑娘叮嘱道,“你也算是死过一回,该记住些教训。”
“是,再世为人也觉得不容易。”子善正色道,“二姑娘的恩在下是记住了。”
“恩恩相抵,只能说绯门与崔家再无相欠。”二姑娘摇头,“也是你运气好,虽知那以毒攻毒的方子,毕竟过于凶险,若不是因你要死逼得没退路,权当死马当做活马医,你早该作古了。”
子善笑:“医术虽好,口齿却仍狠毒。”
二姑娘干笑两声,有些心事重重。
“有什么为难的事么?”子善把萧放到桌上,走过来俯下身问,“你看上去并不轻松的样子。”
“对于子颜,医不了心。”二姑娘抬起头来望进子善的眼睛,“治你可以,让子颜再世为人我做不到,要看崔翁如何决定。”
子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父亲已经让步很多,他一生从未这样忍过,已经很难得,现在不可紧逼。”子善直起腰笑,“绯二姑娘素有无情的名声,真不知是怎么来的。”
二姑娘摇摇头,“我并非对子颜特别关心,只是要尽医者的责任,总不能让病患家眷自己去发现异样。”她扭头看向明月,一字字说道,“知道么,子颜是第二个顾玉莲。”
子善僵住,“你是说……”
二姑娘点点头:“宋家的孩子,崔家要是不要?”
子善倒退两步,颓然坐下,用双手揉了揉脸,苦笑一声:“莫非真有报应?”
二姑娘没有接腔,她看到桌上的箫,晶莹的,在月光下映着绿光,便伸手拿它过来,试着吹了吹。
音色很好,是一管好箫,于是她便接着吹。
二姑娘的箫声很沉静,沉静如一泓秋水。
子善一直无语。
然后,他们听说崔家人终于擒到宋家杰。
不可否认,宋家杰是个很吸引人的男子,桀骜不驯的神情,宽肩高挑,有一付极讨女孩子喜欢的外貌,的确是子颜那个年纪的大家小姐会死心塌地喜欢上的那种男子,从外表看去,很完美。
但是,他无情。
是的,没有人的感情,即使是衣冠不整地被押在崔家的堂下,二姑娘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咄咄逼人的野性,那是一种拔了爪子也要伺着机会用尖牙撕碎猎物的野性。
他并不善良。二姑娘想,子颜当真被感情冲晕了头,那种随时随地想伤人的仇恨是显而易见的。
“贱!”这是宋家杰见到突然冲出来的子颜时说出的话。
二嫂想拉住子颜,但被她拖倒了。
崔翁怒目圆睁,宋家杰的神色是羞辱仇人后得逞的快意。二姑娘转身离开前堂,她并不关心这些恩怨如何发生又将如何结束,只是觉得恶心。
二姑娘走到后院的长亭中看叶子转黄,她忽然想起埋了坛酒待秋天喝。
前堂吵得昏天黑地又怎么样呢?只是隔了几个小院,便是安静。
“二姑娘,二姑娘!”崔夫人却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快去拦住子颜!”
二姑娘看着她,没有动。
“二姑娘,求你了!”崔夫人要哭出来,“我拦不住她,她让姓宋的挟持她逃出去!”
“与我无关。”二姑娘淡淡地回答。
“可是……”
“我是外人。”二姑娘只是看树上的叶子。
“你真的不在乎么?”崔夫人叫道,“会有人死的!父亲和子善会杀了姓宋的,或者姓宋的会杀了子颜!”
二姑娘没有动,崔夫人忽然间向下跪去,二姑娘手轻轻一托,便将她托起来。
“何苦来?”二姑娘轻叹,“我们又能做什么……”
事实上也做不了什么,当崔夫人拉着二姑娘赶回前院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对峙的众人已退到崔家大门外,而二姑娘看到的,是崔翁拼了性命把女儿从一时被子乔长剑扰乱阵脚的宋家杰手上抢出。
子乔终于还是崔家的二少主,功夫虽稀松,在家人相助下也非完全无用,而崔翁终于还是心疼女儿,骂归骂,责归责,真到生死关头还是舔犊情深。
但子颜却是横了心要护住那狠心汉子,从父亲怀中挣脱,扑上去抱住子乔。“相公,快逃!”她大声喊,子乔大骂着推开子颜,但宋家杰已抢过放马回来的家人手中缰绳,纵身上去。
这负心的汉子,得意地笑,竟是对推倒在地的子颜看也不看就策马狂奔。无人可以追上他了,崔翁也好,子乔也好,追不上那匹庄上最好的良驹。
但二姑娘却看见弓箭,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子善拉满了弓。
子颜也看见大哥手上的弓,她脸上顿时满是绝望的神色,“相公,快跑啊!”她凄厉地喊,一边欲冲上去拉子善,子乔上前一掌扇开她,她向后退几步,撞在二姑娘怀中。
“别在她面前……”二姑娘小声说。
子善只是回头看了二姑娘一眼,那种目光二姑娘不熟悉。
箭如流星划过半空,远处那人从马上落下来。
子善下手干净利落,根本不用第二箭。
二姑娘在箭飞去的一瞬把子颜拉入自己怀中,“不要看。”她说。
子颜挣扎,但挣不脱,她只能把脸埋在二姑娘怀里哭。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亮,白晃晃的,子善在长亭等二姑娘,他以为她不会来,但她还是来了。
“痛得一时,好过痛过一世。”子善说。
“是。”二姑娘语调淡淡的。
“宋家杰也是杀了人的。”
“我知道。”
“但你仍不原谅我。”
“只是觉得子颜可怜……”
“终于要走?”
“崔家之恩,绯门已报完了。”
他们长久的对坐,过一阵子,子善轻声问:“若我不杀他,你会否留得久些?”
“留下来做什么呢?”
“准备秋天喝的酒还未品呢。”
“以后吧,不是说埋上两三年才好?”
“过两三年你想必会忘了这坛酒。” 子善语气有些遗憾。
二姑娘淡淡笑了:“呵,酒难得,会常记挂着。”
“会么?”
“也许……”
(9)
崔家退出了江湖,完全隐退,此后不再流传有关他们的消息。
这以后,过去了四年。
顾玉莲来绯馆的时候,绯二姑娘根本已是不认识她,乌黑亮丽的长发结成髻,人丰满红润了,眼光顾盼流连神采奕奕,脸上嘴角常常微翘着,挂着一朵笑。绯二姑娘从未想到顾玉莲可以出落得如此出色,她知道玉莲是真的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顺心。
绯二姑娘想,若是子乔看见这样的玉莲,会不会后愧没娶她?
但是,只怕现在肯娶,玉莲也是不希罕的,她换了名,改了姓,如今已是绸缎庄女主人,富裕而舒心。
这小女子身上有股韧劲,从豆腐西施做起,一直便拼到今日的地位。
她配子乔,果然有多,如意到底成全了她。
绸缎庄的女主人是来看眼疾的,很久以前在身子最亏的时候哭了又哭,落下个迎风流泪的眼病来,二姑娘为她开着方子,笑问:“如今再不会哭了?”“只在想那孩子的时候。”“可想过要回来?”“不了,如意夫人对她很好,我那时自己放弃,已对那孩子不起,哪里还有脸要回来。”玉莲眼睛有点红。
哭是不常哭了,但哭了多年,已是习惯,所以常常还会潮眼。
“而且,日子要过新的了。”玉莲复又笑。
她出乎人意料地想得开。
那时候小看了她,事发时宁死也要护着心上人的名声,然后独自奔波数月找到崔家,足见是个极刚性的女子。二姑娘微微笑,当日真是被她的眼泪骗了呢。
“那时真傻。”玉莲有些疑惑,“现在想想,子乔并没有那么好啊?”
二姑娘笑:“你既能这么说,想是已完全想开,还恨崔家么?”
“恨?不恨的,他们并没有好结果,何必恨他们。”玉莲叹道。
二姑娘心里有什么弦被拨动一下,“你知道他们的近况?”
“因为那孩子的缘故,所以一直都知道。”玉莲答,“崔家最近离了旧宅去乡下住,老太爷身体不太好,家事完全交给如意夫人掌着,子乔嘛……”玉莲顿了顿,想必情虽死,对这个人还是有些复杂的情绪在,“做过生意,赔了本也就不做。原来家里还有个三小姐子颜,两年前出了家,如今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末……大公子子善呢?”二姑娘问。
“咦?你不知道吗?大公子三年前的秋天便去世了。”
二姑娘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时崔家刚从江湖退下来,偶尔还是有仇家寻衅,大公子象是因为御敌辛苦,旧疾复发不治。”玉莲解释说。
二姑娘似乎被掴了一掌,耳畔有嗡嗡声。
顾玉莲走了后,二姑娘去问大哥:“你知道崔家的事么?”
绯大爷从药柜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知道一点。”
“你没说过。”
“你从来不问,我以为你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听说子善死了。”
“是,可惜了一个俊杰,十几年前他也曾是江湖新生代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当时崔翁的天下,有一半靠他撑着,但终也被崔家的恩怨所累。”
二姑娘想,我不知道,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得很重了,隐居在家里。
二姑娘忽然就有些生气,这四年来时时念着,他竟早已不在人世了吗?
“我想去崔家老宅子看看。”二姑娘说。
“要去就去吧。”大爷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仍低了头拣那手中的药。
于是二姑娘回了崔家旧宅。
宅还是宅,院还是院,只是褪了色,门前长道也不再整洁,杂草直长到路中间来。
二姑娘推开后院的门,长亭也在那里,不过是清冷得没有人气了,她在亭中坐下,想起那时在亭中对弈,也算是在崔家最为休闲的时光。
后来便坐得倦了,不知不觉中睡着,梦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着一袭青衣慢慢走来。
“回来了?”他对她笑,仍然是温和地。
“回来看看。”二姑娘看着他,觉得他的容貌声音都没有什么改变。
“有什么可看呢?”
“不知道,有些留恋吧。”
子善笑:“我以为你不会留恋这里,那时你走,毅然决然的。”
“那时么?忽然看到你杀人,有些怕了。我并不了解你。”
“你终于肯原谅我?”
“现在想想你又有何选择?做崔家人到底辛苦。”
子善释然:“无妨,现在很轻松。”
二姑娘皱眉:“这样对你是否公平?”
子善笑起来,拿手去抚二姑娘皱着的眉心:“你总爱皱眉,还没改么?”
“只是有些不平。” 二姑娘只觉那大手温暧。
“天理循环,顺其自然。”子善不以为然。
忽尔,子善拉了二姑娘的手,柔声问道:“如果我能活得长久,必会求你留下来,你会不会答应?”
二姑娘一楞,有些迷茫:“不知道,那时候你并没有问。”
子善笑:“不过那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二姑娘也笑:“是,很好的朋友。”
“二姑娘!二姑娘!”忽觉有人推肩,把二姑娘自梦中摇醒,睁眼却见是看宅的老家人,一脸慈笑,是四年前的旧识了。
“二姑娘还是来了,大少爷的话总算可以传到。”老家人喜上眉梢。
“子善有话留下?”二姑娘愕然。
“大少爷说,如绯二姑娘回来,告诉她酒还埋着。”老家人说。
二姑娘哑然失笑。
二姑娘便去后园掘了酒坛出来,去往城外青草坡,老家人说子善埋骨那处。到得城外只见草青青,不知子善坟在何方,他当真是看得透了,埋骨却不立坟立碑。日子久了,只怕崔家人也找不到。
崔家树敌多,祖坟不知被扒过几次,对子善的遗愿虽觉不妥但也如他愿,都道他是学诸葛亮隐骨于山野,二姑娘却记得有一日与子善在长亭的谈话。
那时子善说:“要坟何用呢?若有子,子拜,若有孙,孙拜。哪日家道中落,再几辈下去,终还是会被人忘了,落个荒冢,不如一开始就简单算了,免得扰人。”
于是二姑娘拣一处好看景色的绿草坡上坐下来,对着青青草冢拍开酒坛自斟自饮。
埋了四年,酒味更浓,子善说过秋日饮来最为醇正,果然不假。
枝头偶有黄叶荡下,二姑娘看见,知道不复盛夏。
年幼时一定要看到菊黄蟹肥才知道秋来,长大些也要天蓝些,云淡些才承认有秋的意味,再往后,发现这些原来都不是很重要的。
一片叶子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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