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耶稣的女人

总想飞的猫

   李华是第一个称赞我漂亮的女人。她是我初中的第五位语文老师。
    按姜博的说法，李老师是袖珍美人。她皮肤白晰，清秀的脸上架着一副很大的金丝眼镜，头发古板地梳在脑后。她开始带我们班时态度很冷。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她的脸硬得可以在上面磕开鸡蛋。后来我发现她实际上是个很可亲的人，那时我已经在她的办公室混熟了。很久后她说，她本来不打算在中考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
    四十一中的办公楼从前是教堂。从外面看，它像是一座古朴美丽的城堡，灰墙红瓦。可内部全是木制，非常陈旧，楼梯和地坂踩上去嘎嘎作响。语文组在二楼，李老师就在那里召见我们。我们去那里的原因很多，有时是为了默写背书，有时是为了随笔作文，有时纯粹是闲得无聊。
    那时我身材高大，人很腼腆，和老师说话时一定要站着。于是我就立在她的办公桌前，她站直了还比我矮一头，此刻费劲地仰着脸，一边拼命地摆手说惜诚你给我坐下！我偏不，她很气，然后就笑了。
    初三的一年，语文办公室是我们的乐土。同屋的老师都走掉后，我们闹得愈发欢了。李老师坐在靠窗的她的位子上，一面办公一面发号施令：郝斌你好好背书高博不许瞎动郑老师桌上东西嘿姜博拍球你出去拍惜诚别弯着腰大小伙子挺起来！我很爱和李老师说话，因为她喜欢古诗又很明哲声音也很好听，我的任何问题她都能完美回答。冬天黑得早，五点多办公室就开了灯。男生们坐在屋角灯光暗淡的长凳上胡侃，几个女生围在老师的办公桌前看她批改随笔。桌子上方的管灯为了方便办公吊得很低，老师的脸在强光下白得透明。一到六点她就以净校为名把我们从椅子上轰起来，一边穿大衣一边吩咐关上所有的窗和灯。然后我们挤作一团摸着黑下楼，很多只脚把楼板踩得咚咚乱响。
    冬天以后是春天春天以后是夏天夏天里有中考。五月的一天我独自在李老师那儿默《捕蛇者说》，默完后我问她您下学期是要改带高中班了吗？她说是，问我志愿选好了没有。我说我呀一无才二无貌大大地没有前途。李老师就说咱们惜诚长得还是挺好的。我一笑，故作老态说好什么好老骨头一把再过五年一跨过世纪我就有二十高龄了。她说我比你还大十岁呢你甭拿老来气我。我说那我就考上四十一中高中部再气您三年吧！
我没考上。
    李老师在我的同学册上写了五页半，这五页半我从十五岁起读了三年。我在棍中里长大成人，那些话就成了我的圣经。我凭借在她办公室形成的那种思维过着生活。这样，我三年没见过她，却长成了她赠言里希望的样子。
    我再回到四十一中时是冬天，带着大学新生的荣耀和第一次留长的卷发和一米八一的身材。四十一中修得美多了，操场上热闹如前。走进办公楼，踏上木地板，我听到自己陌生的脚步声，沉重，平稳，不是我所熟悉的。二楼，语文组办公室仍旧在那里。我敲敲门，听见一声清晰的“请进”。只有李老师一个人在，我说您好，看见她剪了短发。她说你来啦，坐吧。我又有了些亲切的感觉，走过去在长凳上坐下，习惯地向后靠去。“小心暖气别把你皮衣服烫坏了！”她说。
    那天她给我的感觉很淡，不是我记得的那个亲切的小个子女人，她礼貌得那么遥远。在分别的三年里，我已给记忆中的她戴上了光环。毕竟，我只是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纵然曾是她钟爱的一个。她问我头发是不是烫了，我说不是，我天生自来卷。我十七岁时才开始留长发，从前不知道自己带卷。简单的寒暄后我踏着陌生的步子离开。
    一个月后，我从姜博那里听到了有关李老师的噩耗，她要嫁人了。要嫁到外地，准确些说是美国华盛顿。婚姻的原因是：基督教。我惊诧万分，不相信她会真的皈依一种唯心的宗教。不光因为我热衷于唯物论，更因为，我所信奉的哲学，完完全全出于她的教诲！我立刻打电话给她，问她信教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她说是的，说她一年前开始信教，她要与之结婚的男人就是在教会里认识的。我尽力平静下来，问她对基督教的理解，她的解释很朦胧，其中有一句说，人的每一笑每一动都早有上天安排。我开始明白，我已无法和她交谈。我们已经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了。有个叫耶稣的人开了扇门，老师闪了进去，把我留在门外。那一天，我精神中的一根支柱坍塌了，但是我已完全站立，不再需要她的搀扶。
    十二月十二号由几个女生组织，我们去给李老师送行，她将在美国度圣诞节。在她家我见到了她未来丈夫的照片，是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除了西装和眼镜，和我想象中耶稣的形象一般无二。老师安详平静，没有过分的喜悦溢于言表。她承认她的英语还不是很好，而她的未婚夫只会讲很少的汉语。我们也很礼貌，讲些祝福的话，没有像三年前那样抢着乱弹她的钢琴。送行后没几天她就去了美国。
    我最近一次见到她的消息是几个月前，在姜博家，他给我看李老师回给他的E-mail。那上面说她过得挺好就是眼下还没有合适的工作，说她认识了好多会讲中文的朋友所以并不寂寞，最后代他先生向姜博问好。
    我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失落，有些仓皇地从姜博家出来，路灯下的胡同倍显空荡，我像一只迟钝的树懒感觉着很久以前的一击。
    那天半夜，我被一阵梦吵醒。睁眼，黑暗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越想越不对劲，我可能爱她。

茶半香初

成长的想象和期盼带来的错觉。
支撑我们走过寒冬炎夏。

茶半香初

恩。。平淡的文字。喜欢：）